圖:瑞三礦業廢棄的選煤廠,孤立於車站一旁
前兩個星期走草嶺古道,火車經侯硐時,
被車站旁廢棄的巨大黑色煤屋所吸引,回程時,就打定主意,要找個時間來探訪侯硐。
侯硐曾是欣榮的礦城,如今繁華落盡,寂寞而冷清。
侯硐有著名的「金字碑古道」,屬於淡蘭古道的一段,循此古道可翻越三貂嶺,接草嶺古道,直入蘭陽平原。
這條古道也是我今天的主要目標。
這次走訪侯硐,自始就決定獨自前來。侯硐沒有壯麗的山川盛景,只有悠悠歲月刻痕的滄桑之美。這種小鎮寂寥的美感,
只適合用歷史情懷去領略。人多,太熱鬧,恐怕都會減損了遊旅的興緻。
一大早獨自出門,在松山站搭八點過後的莒光號。九點整抵侯硐,只有兩個人下車。一位看起來是當地居民,另一位就是我。
偌大的月台,空空蕩蕩,一下火車就感受到這小鎮的冷清。幸好,我正是為這份感覺而來。
車站旁矗立著一約三層樓高的黑色選煤大廠房,牆上「產煤裕國」 四個大字映入眼簾。字跡已褪色,
破舊的廠房,殘垣斷壁,給人一股強烈的落寞感。
侯硐曾是個礦業名城,歷經長達五十年的開採,礦脈終於枯竭,不得不告別她曾有過的輝煌歷史。侯硐礦業全盛時期,
全鎮礦工高達1600人,產量佔全台十分之一,創造出令人稱道的「黑金」傳奇。如今坑道燈光已滅,煤道台車停駛,
人去樓空,殘遺的機器頹垣默默地訴說這裡曾有過的黃金歲月。
獨自走出車站,取左行,沿著柴寮路直行,馬路與鐵軌平行,約三分鐘,抵介壽橋。過橋時,可遠遠看到橫跨基隆河
的運煤橋,拱型的橋身,古樸而美麗,不禁遙想當年,河對岸的猴洞坑開採出來的煤礦,經由鐵軌台車經過這座橋,
橫越基隆河,運往侯硐火車站旁的黑色選煤屋,再經由鐵路運輸運往全省各地。
台車忙碌往來穿梭於運煤橋上的景象已不復見。
過橋,有一涼亭及介壽橋紀念碑,說明此橋興建緣由。此橋為當年瑞三礦業公司創辦人李建興所捐建(註1)。李建興為侯硐傳奇人物,他創辦的瑞三礦業,造就了小鎮繁華,
這裡有他捐造的橋樑,有他興建的礦工住宅。涼亭命名「懷德亭」,亭內有其半身紀念銅像,並刻有贊詞,其文如下:
李董事長建興先生象贊
介壽橋畔,有亭翼然,枕出挹翠,氣象萬千。
中有鑄像,煦照若仙,呵我護我,一如生前。
德音雖邈,遺澤長眠,再策再勉,寶藏興焉。
圖:由淡蘭橋回首來時路,左為大粗坑溪,遠方紅瓦白牆為新建的侯硐國小
在涼亭休息片刻,續行,進入侯硐的社區聚落,道路兩旁的社區人煙稀少,靜謐安詳。
約五分鐘,經過保安宮廟口及瑞三保安三村;前行接九芎橋路,不久遇九芎橋,於此向右轉入產業道路,
就看到了不遠處的侯硐國小。
道路旁的溪流有新整治的河川工程,自上流而下,河堤水泥新穎,河床有層層攔砂壩,
行走約二,三分鐘抵達侯硐國小。這所小學曾於象神颱風時遭土石流毀損,至今仍可見這場災難的傷痕。
小學前方這條溪流的大規模整治,為颱風過後的河川防治工程。這條溪流正是台灣採金史上赫赫有名的大粗坑溪。
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劉銘傳興建基隆至台北之間鐵路,築路工人在八堵橋下發現金沙,遂溯溪而上至九芎橋,
循著大粗溪,依次發現大粗坑、九份、金瓜石金礦,因此開展了台灣的金礦傳奇,
至今大粗坑溪上游仍有一昇福坑金礦場仍在開採黃金。
從侯硐國小往上走,是寬闊的碎石路,坡度不大,但烈日下走來有些辛苦。約六、七分鐘,
抵一叉路口,向左是往大粗坑的古道,終點可抵九份,去年八月份我曾獨自從九份往下走,
沿途芒草叢生路難行,中途遇崩塌而折返,聽說至今仍未修復;
由叉路口取右行則過「淡蘭橋」(新建水泥橋),過橋後即是金字碑古道登山口。
淡蘭橋跨越大粗坑溪,上游處建有一寬厚碩大的水泥護壩矗立河流中,約一兩層樓高,
以防護河川,阻擋土石流。登山口旁的水泥亭內有象神颱風後的殘土廢石,可想見當時水土肆虐之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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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金字碑古道
金字碑古道登山口立一古道解說牌。其文如下:
淡蘭古道
淡蘭古道,據載最初係平埔族人因狩獵而踏出之山徑,後因墾民東移拓荒而漸成道路,
路線前後凡三變。
清嘉慶十五年(1810)後,淡蘭古道遂成為入蘭之「官道」與「正道」,
為台北與宜蘭之間,商旅及食貨往返必經之孔道。
同治六年(1867)冬,台灣鎮兵劉明燈,率兵北巡,由淡入蘭,有感於先民開疆拓土之艱辛,
與山道雄偉磅礡之風景,乃題下「金字碑」、
「虎字碑」、「雄鎮蠻煙碑」供人瞻仰。
這段古道因當年碑文嵌上金箔而被稱為「金字碑古道」,與草嶺古道同屬淡蘭古道之一,
但人跡較稀少,沒有草嶺古道知名及熱鬧,遊客稀疏。
從登山口上爬,為一平整石階路,石階沿著山谷蜿蜒而上,有點像草嶺古道遠望坑入口的那段石階路,
林中幽靜,除偶爾傳來的五色鳥咕嚕咕嚕叫聲外,空無人跡,
偶遇土石流擋道,但無礙於行走。
林蔭遮蔽,雖無日曬之苦,
但山谷內無風,氣溫悶熱,沒走幾分鐘已汗流浹背。上坡約走十分鐘,
悶熱難耐,於是脫去上衣,僅著背心內衣,才覺得一股涼意。
不久上了山腰稜線,坡度稍緩,不過這一段十餘分鐘的上坡路,讓我頗有體力不濟的感嘆。
在山腰處,終於遇到人。幾位遊客帶著帶孩子,一行約六、七人坐在石階上休憩,
也是一副氣喘如牛的模樣。遇見我,便開口問:「到金字碑還要多久?」我笑著回答:「不知道。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他們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我根據資料告訴他們,
大約還得再爬二十分鐘,於是他們鼓起精神尾隨我而行。
圖:金字碑
續前行,雖然坡度稍緩,但一階階的石階路往上爬,仍讓我氣喘不已,欣賞古道的心情減緩許多,
只希望早點抵達目的。約二十分鐘,終於抵達一處解說牌處,寫著「金字碑簡介」。
一對年約五十歲的中年夫妻坐此休憩,我問:「金字碑是否在附近?」他們伸手往上一比說:「就在上方處。」
我抬頭望,果然看到石階路上坡左側有一巨大砂岩上刻有長條形的碑文,
這就是距今一百三十餘年的「金字碑」了。
金字碑為同治六年(1867)台灣總兵劉明燈北巡至此所提詩文,以篆體鐫刻於岩壁。
字體不易辨識,幸好有解說牌介紹,其詩文如下:
雙旌遙向淡蘭來,此日登臨眼界開。
大小雞籠明積雪,高低雉堞挾奔雷。
穿雲十里連稠隴,夾道千章蔭古槐。
海上鯨鯢今息浪,勤修武備拔良材。
詩文最後一句:「海上鯨鯢今息浪,勤修武備拔良材。」(註:鯨鯢,
喻吞食小國的不義之國,指的是當時的西方列強)觸動了我的歷史情懷。
同治六年(1867年)劉明燈北巡至此,距鴉片戰爭(1840年)已二十七年,距英法聯軍之役(1856年)十一年。
戰火稍息,清廷師夷之法,
如火如荼地展開自強運動,號為「同治中興」。江南製造局、福州造船廠紛紛設立,舉國充滿「勤修武備拔良材」的奮發景象。
然而,劉明燈北巡噶瑪蘭立此碑文不過四年,便爆發牡丹社事件(1871年)。日艦強登恆春,佔地索賠;
再十三年,發生清法戰爭(1884年),
法軍攻佔基隆。十年後,清日爆發甲午戰爭(1894年),清廷慘敗,自強夢碎,被迫割讓台灣。此後,五、六十年間,
台灣先遭受異族統治,
戰後雖然重返祖國懷抱,但隨即捲入中國內戰烽火。百年間,政權幾度更迭,遂產生國家及民族認同之議題,糾葛百年,難以解繫。
對此百年碑文,撫今憶昔,能不慨乎!
在金字碑文解說處,與這對夫妻閒話家常,交換了些登山經驗。他們夫妻倆人從雙溪102縣道的金字碑古道登山口由上往下走,
準備走往侯硐;我則剛好相反,由侯硐往上爬,先苦後甘。我提醒他們,由侯硐上山這段石階路會讓人氣喘如牛。
這位先生看我資料準備充分,讚許我年紀輕輕就有這份親近山林的心,我則笑答自己已年過四十。他則回答說,
以登山年齡而言,四十歲還算年輕,君不見登山者多是白髮蒼蒼。我心想,確實如此,年輕人忙於功名利祿,
怎有閒情心思爬山呢?我則是遠避迎來送往的商場交際,「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柳永詞),縱情於山水。
在金字碑休憩時,剛才中途遇到的大人小孩六、七人也跟爬到了此處。我準備向上行,他們卻打了退堂鼓。
我提醒他們再不遠就可抵達古道最高處的涼亭,那裡有另一處遺址。不過,他們蠻堅定的決定折返,
臉上似乎對此行頗感失望。我心想,對這樣一條平淡的古道,若沒有一份懷古的心情,則辛苦爬了40分鐘山路,
卻只看到一塊不起眼的岩石及斑駁難辨的碑文,肯定是會懊悔而返的。
圖:探幽亭及奉憲示禁碑
由金字碑往上爬,約十分鐘,抵古道最高點。此處位於兩山間的鞍部,有一涼亭及簡樸的土地公廟,
類似草嶺古道的啞口,但腹地十分峽小。
這裡是九份、牡丹、侯硐的交界,涼亭前廣場有一古樸直立石碑,
為「奉憲示禁碑」,其年代較金字碑更為久遠,立於清咸豐元年(1851年)。內容大致為警告路人勿濫砍伐附近山林,
此碑被喻為台灣最早的環保碑文。
由於年代久遠,石碑字跡已斑駁難辨,僅可看出起首處「署台灣北路淡水總捕府」及末尾「咸豐元年五月」等字,
涼亭旁草叢堆處有一座旗台殘跡,都顯示這條冷清的古道曾是舊時台北宜蘭之間往返的要道。
從探幽亭回望侯硐,則瑞芳、九份一帶山稜清晰可見,甚至遠及東北海岸深澳漁港、基隆嶼等地,觸目而望,景緻極佳。
向蘭陽方向眺望,則群山峻嶺,層層疊疊,天氣晴朗如今日,則遠至宜蘭的海岸線都隱約可見。古人行旅至此,看到了海,
也就看到了希望,但由此前行,仍須翻越三、四層起伏的山巒,蠻煙荒徑,兇險難測。
宜蘭古諺云:「行過三貂嶺,
不敢越頭想某子。」(台語)當時高山險阻、交通艱辛,沿途還有土匪盤據,一越過三貂嶺,性命安危未卜,
或不知能否平安返家,因此不敢想念家中妻兒,行旅者忐忑不安的悽楚心情可想而知。
有關三貂嶺行路難,有一曲林茂賢填詞的「串調仔」可資佐證,其詞如下:
唐山艱苦歹討賺,千里跋涉過台灣。
聽講後山無人管,三籍計較噶瑪蘭。
頭圍莊,九芎城,水分清濁,高山罩茫。
三貂嶺,艱苦行,天邊海角賭生命。
我獨坐探幽亭。此亭為現代水泥石亭,綠瓦朱柱,為中國亭園建築格式,涼亭風格及廣場鋪設的棗紅水泥地相對於古道景觀,
顯得有些突兀。如果主事者稍為用點心思,則應選用較古樸式的木造涼亭及石塊鋪地(如草嶺古道),則應更能突顯古道特色,
也是一種對古道本身及先民歷史的敬意。
此時,山嶺上,有四隻老鷹遨翔,飛鳴於天際;樹蔭裡,傳來五色鳥咕嚕叫聲,音聲悅耳;土地公廟旁,則有三兩小白蝶飛舞,
追逐玩戲。今日烈日晴空,然而在這兩山交會的涼亭處,清風徐吹,獨坐於此,遠離塵囂,沉澱心靈,或許雖無柳宗
元「始得西山宴遊記」那種「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高超境界,
但心神寧靜,融於大自然的喜悅心情卻頗相似。
在探幽亭停留約三十分,循原路下山。上山耗費體力,爬得辛苦,下山輕輕鬆鬆,適意自在,終於有閒情慢慢品味古道風華。
沿路而下,石階路枯葉落滿徑,有些蕭瑟,有些滄桑,經過金字碑時,忍不住再駐足低徊流連。繼續前行,一路踩著石階,
輕鬆下山。從山頂出發起算,約四十分,便返抵登山口,又遇那一對中年夫妻,他們已從金字碑下山至此。
這對中年夫妻熱情向我打招呼,先生還特別向我介紹一條由樹梅(由九份循102公路往雙溪方向走)通往牡丹的「貂山古道」,
他說風景更為秀麗。他感慨地說:「走過不少國家,到頭來才發現其實台灣最美。」我頗有同感。走過人生大半歲月,
已看穿了所謂的美景,不僅僅是一種客觀的存在,而更是一種主觀的情感投射。台灣,是自己的故鄉,帶著情感旅遊,
一山一林、一石一草,是自己的國土山河,自有她獨特的美麗與芬芳。
圖:跨越基隆河的運煤橋
告別了中年夫妻,過淡蘭橋,途經侯硐國小,約十五分鐘回到懷德亭。
未過介壽橋,直行前往瑞三礦業大樓及運煤橋。
這段路因路基流失,禁止車輛進入,僅容機車路人行走,我小心通過,不久抵達運煤橋旁。
運煤橋的這端為猴洞坑,
為瑞三煤礦舊坑之一,礦坑口己被泥土覆沒,廢棄多年,橋的另一頭為車站旁的黑色選煤廠。
此處不見遊客蹤跡,只有幾名修路工人,倒臥在路旁午休。
我獨自走過運煤橋,對岸橋頭的選煤廠立著「危險勿入」的警告語,我逕行進入。進入荒廢的選煤廠,由三樓而下,觸目所及,
皆是廢鐵殘壁,破屋敗瓦,機器任意棄置,雜物橫倒殘壞。想當年,瑞三礦業輝煌的採礦歲月,而今安在?「舞榭歌臺,風流總被,
雨打風吹去。」,經營事業、追逐功名者,對此應有感觸、應有所啟發。
走出選煤廠,回到了侯硐車站,利用最後半小時,在車站附近柴寮路上的小麵攤匆匆解決午餐。
這兩家相臨的麵店據說很好吃,有老阿媽古早麵的味道,中午時分生意相當好,坐無虛席。
我任意選一家,點了一碗乾麵、一盤豆乾海帶,再加一罐維大力汽水,吃得津津有味。
解決午餐,到了車站,搭一點零七分的莒光號返回台北。原本想再探訪瑞三煤礦本坑及復興等舊礦坑,但若搭下一班火車,
回到台北時恐會太晚,會冷落了老婆和孩子。中年人生,在取捨之間,倒是不會太難,即使有些意猶未盡,但未嘗不好,
下次再來時會多些期待。在月台上等火車時,忍不住對車站旁瑞三礦業的這座黑色選煤廠多看幾眼,
但願下次再來侯硐時,這選煤廠原址預定成立的礦業博物館已落成,讓後代子孫得以憑弔追思這小鎮曾有過的「黑金」歲月。
旅記日期:200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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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時間記錄】
7:45 出門→8:07搭上莒光號→9:00 侯硐車站→ 9:06 介壽橋紀念碑及懷德亭→9:15 保安宮→9:20 九芎橋→9:23→侯硐國小→9:30→淡蘭橋,古道登山口→
9:40登山→10:10上山腰稜線→10:12金字碑→10:25 續行→10:36探幽亭及「奉憲示禁碑」→11:00 循原路下山→11:40抵登山口→12:15 懷德亭→12:20 運煤橋/猴洞坑→
12:35麵店→13:07 搭莒光號回台北
註1:介壽橋初建於民國36年(1947),時為李建興母親八十大壽。民國50年(1961)改建為現貌。
【延伸閱讀】
- 第0750篇 -2010.01.12 猴硐煤礦博物園區
- 第0769篇 -2010.04.25 再訪猴硐煤礦博物園區
- 第0727篇 -2009.09.08 猴硐火車舊隧道群
- 第0878篇 -2011.11.27 猴硐國小.猴硐舊火車隧道群
- 第0726篇 -2009.09.04 後凹古道.劉厝古道.金字碑古道
[行旅照片]
侯硐車站,空蕩無人。
車站一旁的廢棄選煤廠。
從候硐車站月台眺望選洗煤廠。
運煤橋上的廢棄鐵道。
運煤橋另一端的舊瑞三礦業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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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瑞三礦業大樓回望侯硐車站及運煤橋。
從介壽橋眺望侯硐車站及運煤橋。
懷德亭及李建興先生銅像。
金字碑古道。
金字碑古道,枯葉滿地。
探幽亭及奉憲示禁碑。
從探幽亭眺望東北角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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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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