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文章最難寫？奉命之文、應酬之文、為賦新詞強說愁、文不出己意的文章最難寫。

什麼旅記不好寫？小景小點最難寫。

若是大山、大海、大湖、大溪、大瀑之美景， 只要隨意擺出幾張扣人心弦的風景照片，已足以驚山友而動讀者，文字揮灑則可有可無。

若要寫平凡平淡的觀光小點，則雖腸思枯竭、腦力用罄，卻往往仍有不知如何落筆之嘆， 此種旅記最難寫，身為旅人自應儘量避免寫這種旅記。

但倘若不幸前往小景小點旅遊，而又奉命作此等旅記時，則旅人應該如何自處？

昨天發表「中正高中」旅記一文， 老婆讀後提出一個小小疑問：「你三月二十五日回母校，不過逛一個小時， 就可以洋洋灑灑寫出6,000字的懷舊之文，為何三月八日帶我去遊石門，卻至今未寫旅記？」我立刻解釋說： 「不是不寫，而是還在構思中，我準備好好寫這篇旅記。」我的機智回答令老婆滿意，在在顯示出我是一個 慧黠機伶的男人。

老婆自懷孕以來，已很少陪我出遊，三月份唯此一次出遠門，我未寫旅記，老婆亦未提起此事， 但「中正高中」旅文一出，老婆卻問起此事。一向政治神經敏銳的我，怎會聽不出其中含意？於是臨時抱佛腳， 連夜趕寫這篇旅記。為賦新詞強說愁，寫作之心情苦苦惶惶，恍恍惚惚不知所云。

話說今年三月八日，老婆突然嘴饞，想吃石門的劉家肉粽。

石門雖然遠在金山、萬里之外，地偏而遠， 但老婆懷孕以來，想吃任何東西，我都會縮衣節食，儘量滿足她的需求。

別說是石門的肉粽，就算老婆想吃墾丁的肉粽，我也願意載她南下去買。

去石門買肉粽，能寫一篇旅記嗎？很難。我又不是朱自清。朱自清擅長小景點旅記，他的小車站旅記， 寫自己的老爸違規闖鐵軌（註：真是不孝）、爬月台、買橘子，打動不少讀者的心；我去石門買劉家肉粽的情節則稀鬆平常， 而且是老婆自己下車去買的，我則是臨時路邊違規停車，沒被取締或照相。 老婆下車去買肉粽，我坐在舒服的車上看書打發時間，忘了注意老婆的背影。不久之後，老婆抱著一大串熱騰騰的肉粽回來， 還先遞一粒肉粽到我嘴邊說：「快趁熱吃了它。」我吃肉粽時，竟然忘了熱淚盈眶。

關於劉家肉粽這篇旅記，說真的，我不太願意寫。我一向同情弱者。石門劉家肉粽聲名遠播，店門口總是隨時停滿車， 遊客爭買肉粽。只有我會敏感地注意到劉家隔壁的陳家肉粽、張家肉粽、李家肉粽、林家肉粽…生意冷清， 店主有悽容。我寫旅記，一向不願對知名商店錦上添花，背後其實是有濃郁的人文思維在其中。

既然風景沒什麼可寫的，不如寫點人情吧！與老婆出遊，談點夫妻相處的智慧心得，應該不算離題吧！

結婚十幾年來，親朋好友見我夫妻關係日益穩固，想必好奇，以為我有什麼婚姻秘方或經營之法。 若是有，我豈願藏私？

我有秘方嗎？我邊吃肉粽時，邊想這個問題。十餘年來，我確實認真思索婚姻經營之法， 其過程有漸悟，有頓悟。其中，漸悟是主流，頓悟是旁流。漸悟須靠平日點滴努力，所謂「時時勤拂拭， 莫使惹塵埃。」至於頓悟的境界則是可遇不可求。所以我一向以漸悟為主。但頓悟的好處是只要某一個觀念或關卡被你突破了， 立刻就能明心見性，使婚姻生活豁然海闊天空。我曾有一次突然頓悟的經驗。現在一般人生活忙碌， 任何事都喜歡追求時效，漸悟已經不流行，不如我就分享一下我的頓悟經驗。

世人眾所皆知，我極寵愛我的兩個女兒，百般呵護，細心嬌縱，溺愛之深，已到達令人咋舌張目的地步。 平時我指責女兒一句，她們敢頂我千句萬句；女兒經常鬧脾氣、耍性子、無理取鬧，甚至對我動怒謾罵， 而我竟然還能欣然接受，還能嬉皮笑臉，對她們好言殷殷示好，撫其情緒，使其消氣，然後再找機會給予諄諄教誨。 若是老婆無理取鬧或出言不遜（註：我老婆通常不會「無理取鬧」或「出言不遜」，我是指我主觀誤認為是這種情況）， 我則或隱忍，或動氣，但意氣顏色經常寫於臉上，往往無法自抑。有次老婆動怒，忍不住質問：「你女兒罵你千句萬句都沒事，我說你一句就不行。」

老婆這一問，彷若當頭一棒，我竟冰雪聰明地突然頓悟婚姻法門。老婆質問的有理，我這是什麼心理？

我心念一轉，倘若我能將老婆也視為是自己的寶貝女兒，那所有婚姻的溝通問題豈不迎刃而解？而且這個女兒將是最孝順、 最討人疼愛的女兒。這個女兒每天幫我買菜、煮飯、燒水、洗衣服、打掃房間、料理家事，任勞任怨， 負責而認真；相反的，我另外兩個女兒則飽食終日，不買菜、不煮飯、不燒水、不洗衣服、不打掃房間、 不料理家事，還每天找我麻煩，要我幫她們上網找資料、寫功課，享用家庭福利而不知盡義務，又動輒鬧脾氣、 耍性子、無理取鬧。

相較之下，誰孝順，誰不孝？事實一清二楚，而我卻處處去驕寵那兩個不孝女， 而處處去苛責另一個孝順女，我豈不是成了昏庸的李爾王（註1）？

如此頓悟之後，竟能明心見性，此後每當老婆無理取鬧或出言不遜時（註：請參考前註），我的心境便全然不同， 我也能嬉皮笑臉，對她好言殷殷示好，撫其情緒，使其消氣（註：若有機會再給予諄諄教誨，若沒機會就算了）。 此一頓悟法門實施以來，至今尚未遇到無法解決的婚姻溝通問題。這是否算是婚姻秘方呢？能否可推廣成為普世的定理呢？ 我認為並不容易。我知道這世界上是有男人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疼愛。但話說回來，這種男人畢竟是少數。 若遇到了，只能自認倒霉。

讀者或許會問，我這頓悟的靈感是來自佛教禪宗的啟發嗎？不是，是來自儒家，這個道理大家都聽過。 孟子曾說過：「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話大家應該都了解。它的意思是說：「我們要疼愛自己的女兒， 同時也要疼愛別人家的女兒。」懂了吧！老婆就是別人家的女兒。

既然跑一趟石門，當然不能只去買肉粽，我經過十八王公廟時，看山上有幾根大風車，蠻美的， 於是開車載著老婆上山去看風車，這裡是台電的石門風力發電站，竟然還有觀景步道及平台，可以面對美麗的大海藍天。這裡應該不算是個小景點。

旅遊日期：2005.03.08

註1：《李爾王》，莎士比亞名劇之一，其劇情請上網蒐尋。

[行旅照片]石門風力發電站

[行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