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841)

[前人遊記].三條崙古道(浸水營古道)

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
◎ 導言
這篇遊記選自池志徵所著的《全臺遊記》。池志徵(1852∼1937),浙江溫州瑞安縣人, 光緒十八至二十年(1892-1894)來台任職,足跡遍及台灣各地。 光緒二十年(1894)二月,池志徵應台東州知州胡傳(胡適的父親)之聘, 前往卑南(今台東市)擔任幕僚職務,他從鳳山縣行走三條崙官道(三條崙-卑南道)進入台東州。 這條官道即是今日所稱的「浸水營古道」。甲午戰爭爆發後,池志徵離台返回故鄉。

浸水營古道在林務局的規劃下,如今已整修成為「浸水營國家步道」, 而一百多年前池志徵入台東時寫的這篇遊記,為三條崙古道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見證。 原作為古文,現翻譯為白話中文,以方便現代讀者欣賞。本文所選插圖為日治時期的台灣老照片, 與遊記原文並無直接關聯,僅做為閱讀輔助參考與使版面活潑而已。 此外,池志徵原文以「番人」稱呼當時的台灣原住民排灣族,已經不合時宜, 本文雖依池文原意而如實翻譯,但對原住民並無有任何不敬之意,敬請讀者諒察。


圖:鳳山縣署

(清.池志徵原著,Tony翻譯)

從台北至台南,過了大甲溪後,就從山地進入了平原。

直到抵達鳳山,才又遇見山嶺, 然而山巒都不高。鳳山城池很小,但地方廣闊,東面、南面皆沿著海岸。

從前鳳山縣被認為是生番所處的毒瘴惡地,官員們多不敢赴任,而留在府城(今台南市)辦公。 如今此地的百姓與番人混居雜處,商販雲集,可說是台灣府城的屏障之地了。

十四日,出鳳山城,往東行十五里,抵達林仔邊(今高雄林園)。這裡的土地非常肥沃, 有清澈的溪流環繞,綠竹茂盛美麗,景致頗似江南的蘇、常、湖三州。婦女都有水汪汪的眼睛, 纏著小腳,身體纖瘦,神情嫵媚,很有韻味。

過了林仔邊,一路都是溪流,每一里路就涉過一條溪,遇到水深的溪流,必須搭乘竹筏渡溪。 最後遇到的一條大溪(今高屏溪),溪石焦黑,溪谷崎嶇,水流湍急,若突然遇到暴雨,渡溪的人往往會遭到滅頂。 過溪之後,抵達東港,在此地住了一晚。

這一天僅走了三十五里路,卻感覺好像走了六十、七里路,這是因為眾多溪流阻擋行程的緣故。

圖:東港


東港有數千居民,都住茅草屋,多半靠捕魚為生。

鳳山縣沿海的各個港口, 多半狹小壅塞,惟有東港水深二丈,商船進出容易,所以港口繁榮。 此地出產的蔗糖,大多廉價賣到我的家鄉浙江溫州。因為東港與溫州隔海相望。

十五日,下雨,兩名轎伕不肯走,於是停留在東港。這一天剛好行李船抵達, 丁哨官前來見面。中午,天氣雨後轉晴,我散步到海岸,看見幾艘船隻, 緩緩的駛向我的故鄉浙江省,因此勾起了我的鄉愁。

十六日,由東港前行約五里,遙遙望見海中有一島嶼,哨官說:「這是小琉球島,離此地約六十里, 島上有四百戶人家,居民總共二、三千人,土地無法耕種五穀, 只能以捕魚,並兼種雜量為生。官府恐怕宵小容易藏匿此島,於是派駐兵駐在島上守衛。」

圖:小琉球島

根據康熙時代張給諫的《出使琉球記》記載:「由閩江口的五虎門出海, 過梅花所,七天之後,今天船工遙望見海上一座小山,山勢圓狀低矮,好像覆蓋的碗,周遭空礦。」

「又過一天,因吹起北風,船隻向南行,向土著詢問這座小島,土著回答說:『這是小琉球。』往北通往日本, 往東則是兇險的大洋,可能會飄向蓬萊、扶桑這神仙住的地方,將不知何時才能西還。」

若照此書所述,那麼眼前這座島嶼就是小琉球了註1

續行十五里,抵達蕭家莊,這裡僅有十幾戶人家,都姓蕭,家境都很富裕,此地出產很多稻米。 再行十二里,抵達石頭大營(三條崙大營),即是台東州的邊界。於是在這裡停留住宿一晚。 因為我的職務是台東州營府幕僚的總管, 因此石頭大營的營官譚鎮軍即派人手持我的官銜木牌列隊以禮砲歡迎我的到來。

我本來打算第二天就登三條崙, 譚營官說:「由這裡過去的幾里路,都是凶猛的番社,地點荒僻,人煙稀少,沒有多派幾個隊伍護送會太危險, 我必須先通知各分營派員前來支援,以聽候差遣。」於是我勉強再多停留一天。

十八日上午,譚營官即派哨官一人、洋槍隊二十人、手持刀叉大旗對號各二人,沿途保護我上三條崙。

圖:三條崙官道途中的排灣族部落

十五里,抵達歸化門營,換另一隊士兵繼續護送。

又十五里,抵達六義社營,再換另一隊士兵輪替。 又八里,抵達大樹前營。在這裡住宿休息。

這裡的營官歐君說:「從三條崙到這裡,山嶺雖高, 但馬匹和轎子都還能通行,但過了這裡的四十里路,都是陡峭的岩壁,草木迷茫,沒有使用番轎就無法通過, 所以我這個兵營的士兵有一半是番兵。」

十九日,歐營官即準備一頂番轎讓我乘坐,並由三十名番兵手持槍枝及弓箭護行。 歐營官又對我說:「由這裡去的二 、三里路,蠻煙瘴氣很惡劣,森林中幾乎整年都見不到太陽,六月天穿棉衣也會覺得寒冷, 您必須嘴裡含著幾個檳榔來袪除瘴氣。」

番丁每行數十步,就發出像年老大鵬鳥的長嘯聲,聲音尖銳,如撕裂聲, 附近山巒都發出迴響。續行幾步,看見幾座迥峰,果然都是峭壁,屢次看見番人指著山壁,互相談話。 抵達這險峻之地,無法坐轎,於是下轎,步行攀爬向上,但不斷的跌倒仆地, 不得已只好令兩名番兵挾著我的手臂帶我前進。一路煙霧瀰漫,看不見十步以外的人, 遠近都可聽見鹿啼猿吼的聲音。

這樣子走了十八里,才抵達大樹林營(浸水營)。過大樹林營之後的十里路, 道路兩旁都是用雙手才能合抱的大樹,森林又高又黑,宛如一座山,人走在森林中,兇番往往藏匿在林間用槍箭殺人, 每個月都發生好幾次這種凶殺事件。番兵每次經過這裡,都是砲聲不絕。 番兵常以番語告訴別人說:「隔隔莫」,又說:「麥溜溜」。隔隔莫,意思就是「小心啊」; 麥溜溜,就是「快走啊」。

圖:排灣族戰士

再行十五里,抵達出水坡營,就開始下嶺。

下嶺的下坡路比上嶺還要險峻,我既然無法自己走, 只好面山背坐,閉上眼睛,任由番兵扛著我前進。

走了八里,抵達溪底營。溪底的這條溪(今大武溪)也是番地最危險的地方。 溪流寬闊達數里,冬天及春天時,河水乾涸可以涉水,秋夏兩季颱風暴雨,往往把人沖捲入海。 溪谷兩邊都是石壁,奇形怪狀。獮猿數百隻,看見人也不會逃避。

這時忽然聽到砲聲,大家紛紛舉起木板,樹林傳來震動聲。有一名哨兵向我報告說:「前幾天, 有兇番在這裡殺了二人。」這時還沒黃昏,卻是陰風狂嘯,岩壁半黑,四周寂靜,我也感到恐懼。 於是晚上就回到溪底營住宿。

十九日,出溪底營,沿著海岸行路,北風迎面吹襲,將塵土揚起,吹向天際,驚濤駭浪, 拍打海岸,捲起的浪花像山那麼高。回頭望昨天經過的山區,或在雲霧中,或在陽光下, 都高聳於天際,真不知道昨天是如何通過的。

到了這裡,景色又為之一變。又經過十五里, 抵達巴朗衛(台東大武)。又二十里,抵達大竹篙(台東大武鄉境內),在此地用餐。又二十里, 抵達蛤仔崙。又八里,抵達大麻里(太麻里),這裡也是一處大兵營。我在太麻里留宿一晚。

圖:巴朗衛(巴塱衛,今名大武)

二十日,從大麻營出發,仍沿著海岸而行,走了數里,遙遙望見幾名生番, 穿著蠻夷的服裝,配著刀,騎著牛,高聲嘯叫而來,我的心情又感到惶恐。

哨官說:「不用擔心,這些都是已經歸順的善良番人,前面道路的山腳下一帶, 有許多茅草屋,都是番人的聚落。」

我從十八日登三條崙,接觸惡草,經歷瘴毒,通行四百里,攀爬高嶺懸崖, 下採深谷乾溪,如此遼闊的地帶,卻見不到任何人,直到今日在這荒涼的沙洲茅屋,才第一次遇到當地的番人, 則就可以知道這次旅行的危險與辛苦了。

又過二十里,抵達知本營。有四名番兵剛好殺了一隻鹿,取出鹿血來喝。李哨官留我用午餐,於是煮煮鹿肉來招待我。 飯後,續行約五里路,遙遙望見海中有兩座島嶼對峙。

哨官告訴我說:「那是火燒嶼(綠島), 島的周圍大約二十里,天氣清朗時可以望見火燒嶼。看見火燒嶼的隔天,必定會起大風。 火燒嶼離這裡約六十里,居民五百餘家,商船避風時,有時也會停泊於火燒嶼。 另外一座島嶼是紅頭嶼(蘭嶼)。這個島是番人居住的,他們不知耕稼,以捕魚、牧羊為生, 相貌跟生番差不多,但性情較為溫馴。」

他繼續說道:「紅頭嶼番人各家將羊群放牧在山上,剪羊耳做記號,並不會發生欺詐爭奪的惡行。 有漢人來這裡從事貿易,帶了火槍,他們也知道火槍能傷人,一看見就趕緊躲開。 紅頭嶼的番人講話口音像西洋人的番語,但實在不知道他們發源於何地。島的周圍約五、 六十里,島的最高處只有六、七十丈,而人口還不到一千人。光緒三年(1877), 恆春縣周有基曾經率領船政學生來到紅頭嶼。」

圖:台東

又行十里,就抵達了埤南大營(台東市)。

埤南這地方,面山背海,土肥貧瘠,多砂飛, 雖然是台東州的官署所在地,卻僅有寥寥幾十戶茅屋而已,其餘像魚鱗般排列 的房舍都是番社。

登高眺望,看見茅芋都高過一丈,大海無邊無際。這個地方,若要建城, 則沒有可以建城的平野;若要開闢埤塘,則沒有辦法鑿出水源;若要開墾田地,則沒有可以耕種的土地, 而且沒有可以移民的百姓。

當初,這裡屬於人跡罕至,生番居住的蠻荒地區。同治十三年(1874), 琉球(琉求)漁民遇颱風漂流來到台灣,被這一帶的凶番所殺。 日本打算為琉球人報仇,其實真正的目的是妄想佔領台灣東部。 朝廷於是指派大臣沈文肅公(沈葆楨)前來征討野蕃,並進行開山撫番的任務。

沈公認為台灣前山、後山的海上交通容易受風向影響, 而風向無常,一有風向變化時,輪船便無法入港停靠。 於是建議由鳳山、恆春開闢陸路通往卑南,總共建了三條道路, 而以三條崙做為主要的道路,然而這條道路也是左邊靠著山壁,右邊俯臨溪壑, 是極為險絕的狹隘山道,必須戒慎恐懼才能平安通過。

我因此感到不解與奇怪,當時官兵開山闢路,披荊斬棘,耗費國家金錢數百萬, 卻僅僅開闢了這三百里沒有用途的危險道路及疆域,可說是籌劃有所失計了。

(池志徵作於光緒20年,西元1894年。Tony翻譯,摘錄自《台灣古文遊記選注》,略有修訂。)

日期:2011.05.14  


註1: 池志徵的判斷極可能是錯誤的。當時由閩江口(今福州馬尾) 向東七日之航路,是中國前往琉球(今沖繩守禮城)貿易互使的官方航路, 張給諫的《出使琉球記》裡,土人所指的「小琉球」,應是琉球群島當中的一個小島嶼,應該不是台灣東港的小琉球。感謝Richy兄提供資料。...Tony補註於2011.10.07


【三條崙古道歷史背景簡介】

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因牡丹社事件而出兵台灣,清廷受此刺激, 於是轉為積極治理台灣的山地。在欽差大臣沈葆楨開山撫番的政策下, 清軍迅速開闢了北中南三條通往後山的道路。 羅大春開闢北路, 為蘇花公路的前身;中路為總兵吳光亮所闢建,即今日的八通關古道; 南路為「赤山、卑南道」(今稱崑崙岰古道),由海防同知袁聞柝率營修築,於同治十三年七月興工,同年十一月完成, 三條後山道路中最早完工的一條;同時,又開闢副線「射寮、卑南道」。

次年,爆發獅頭社反抗事件,清軍動用淮軍十三營的兵力才平定亂事,但也因霍亂流行而病亡慘重。 後來清軍將兵力調離,這兩條新完成的南路「赤山、卑南道」及「射寮、卑南道」就隨之荒廢了。

光緒八年(1882),清軍重新闢建「三條崙道」,由提督周大發率屯兵三營修築, 後由鎮海後營副將張兆連接續,至光緒十年(1884),完成由三條崙至巴塱衛(大武)的道路, 全長四十七公里,沿線設有石頭營、歸化門營、六儀社營、大樹林營(後改名浸水營)、出水坡營、溪底營、巴塱衛營、卑南營。 並將先前荒廢的兩條舊路整修拓寬。由於古道起點的三條崙附近有清軍的石頭營,所以這條新闢道路稱為「三條崙道」, 是清末前往台東唯一持續保持通暢的官道。胡傳、池志徵都是走這條道路進入台東。

日治時代大正三年(1914),因排灣族拒繳槍械,而爆發「南蕃騷亂事件」(浸水營事件)。 日軍於大正六年,依循三條崙道及卑南舊道的路線整修,並調整部份路線,成為「浸水營越警備道路」,全長約四十九公里, 即為今日的浸水營古道。 


[日治時期台東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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