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0524)

角板山.佐久間總督紀念碑.森丑之助的蕃界人生(下)

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  
圖:排灣族人

(續前篇:第0523篇
佐久間總督任期內,森丑之助仍擔任公職,先後在台灣總督府殖產局附屬博物館、台灣總督府「臨時台灣舊慣調查會」、 總督府「藩務本署」調查課等機構及單位,持續從事高山植物及蕃族調查研究。

大正元年(1912年),日本三省堂出版《日本百科大辭典》,其中《台灣蕃族》的部份,當時台灣總督府 民政長官交由森丑之助撰寫。當時,森氏以十幾年調查台灣蕃族的歷練,已儼然成為台灣蕃族研究的權威人物。

1913年,蕃務本署調查課被裁撤,這時,森丑之助決定辭去公職,返回日本,準備將他多年從事台灣蕃族研究調查 的成果整理出版。這時,東京大學主動給予「理科大學囑託」職務,以協助其完成著作。

次年(1914年),森丑之助正在東京尋求出版商合作出版之際,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內田嘉吉力邀森氏返台 擔任台灣總督府「臨時台灣舊慣調查蕃族科」囑託,以負責整理藩族資料,並出版關於台灣蕃族的調查報告。 這正與森氏當時的想法契合,於是他立即返回到台灣,接受這一新職。

1915年,八、九月間,森丑之助所著的《台灣蕃族圖譜》第一、二卷,由台灣總督府「臨時台灣舊慣調查會」出版; 1917年,出版《台灣蕃族志》第一卷(泰雅族),都獲得學界好評。而依森氏的計劃,《台灣蕃族圖譜》及《台灣蕃 族志》將各發行十卷,總計二十卷,以總結他二十年來的研究心血結晶。

圖:原住民繳交弓箭歸順(1908年)

而這個時候,局勢愈演愈烈的布農族「大分事件」,卻轉移了森丑之助的注意力, 他不再熱衷於《台灣蕃族圖譜》及《台灣蕃族志》後續幾卷的著述,而是更積極地關心台灣蕃人命運。

「大分事件」起因於施武郡蕃(布農族)不願歸順,1915年的5月12日大分社布農族人襲擊喀西帕南 駐在所,將10名日警全部殺死。事後,日警前往討伐,布農族人憑恃著高山縱谷的天險與日警對抗,日警 征討無效,各部族受到鼓動,紛紛響應,於是局勢愈演愈烈。

森丑之助長年進行蕃族調查,並與大分社頭目的弟弟結為好友,對大分社有深厚的情誼。他認為自己可以扮演 總督府與布農族之間的溝通橋樑,避免流血衝突持續擴大。

森丑之助深知日軍實力,擔心持續對峙,最終會為大分社帶來悲劇命運,於是多次入山,勸導布農族人停止反抗。 森氏以多年對蕃族處境的認識,他提出解決歸順問題的構想,建議由政府給予布農族人資金,使其從事造林及 生產,在山地建立類似自治區的「蕃人樂園」。

森氏的構想,終於得到布農族人的認同。然而,這只是森氏單方面的想法而已。他的「蕃人樂園」想法沒有得到官方 及民間團體的支持。學術界的朋友也表示反對,勸導森氏應以學術為重,趕快完成其著述。

從1918至1923年,森氏任職於台灣總督府博物館的期間, 卻沒有繼續完成他的著述。公務之餘,他的心思完全縈繞著 「蕃人樂園」,苦思如何籌措資金,以實現這個計劃。而大分社的布農族人依舊與日警對峙,不肯歸順。

圖:布農族東埔社石板屋(1902年)

1923年9月1日,日本關東發生大地震,災情極為慘重,造成十餘萬人死亡。

森丑之助蒐藏於東京寓所的蕃族調查資料全被地震引發的大火焚毀。森氏沈痛地說:

「我二十年蕃地研究的結晶-《台灣蕃族志》及《台灣蕃族圖譜》共二十卷,只出版三卷, 其餘未刊的原稿資料,全部化為灰燼。」

森氏並沒有因此灰心。第二年(1924)春天,他辭去公職,決心重頭開始,專心於蕃族研究的著述。 森氏多年調查的珍貴資料毀於地震,學界亦大感惋惜,朋友亦為其奔走,以尋求企業支援。這時, 佐久間財團及日本大阪每日新聞社均願提供資金支援。尤其是大阪每日新聞社慷慨承諾資助三年研究經費, 以協助森氏完成《台灣蕃族圖譜》及《台灣蕃族圖譜》的出版計劃。

森氏獲得的資金相當充裕,這時,他的腦海又想起「蕃人樂園」計劃。那曾因苦無資金而 被迫放棄的理想,如今又重新燃起希望。他的想法是,雖然蕃族研究的資料已焚毀,但所有研究的心血 都在他的腦海裡,因此無需再投入這麼多的研究經費,因此他將這筆經費用於「蕃人樂園」的計劃。

他將大筆資金投入南投的東埔,希望將這裡打造成為一處「蕃人樂園」,然後勸導仍未歸順的施武郡蕃 並遷村至東埔,這樣不但可以避免大分社的布農族人遭到官方的征討及殺戮,也可建設成一個山地模範 村,成為日後政府理蕃政策的參考。

他的朋友與家人都反對他的做法,勸其遠離政治,應專心投入著述。 而森氏卻一意孤行,他提出解釋說,他並沒有因「蕃人樂園」計劃而懈怠著述,而是兩者同時進行。 他在台灣的作為,終於引起流言,傳回了日本。大阪新聞社聞悉,考慮撤銷對森氏的贊助承諾。

圖:原住民征帥(作戰時的指揮官)

昭和元年(1926年)5月,森丑之助返回日本,向大阪新聞社提出解釋,並遊說其「蕃人樂園」的理想,卻不被認同。

大阪新聞社決議取消對森氏後續的所有補助資金。在東京的學術前輩也都勸他要專心完成《台灣蕃族志》及《台灣蕃族圖譜》的著述。

經過一個月的奔走,遊說失敗,6月份,森氏黯然返回台灣,心情沮喪,神情落寞。他寫信告訴友人: 「勸誘施武郡蕃集體移居的大計劃失敗了」。這段期間,他曾向友人透露了尋死之意。

7月3日,森氏買了一張船票,搭上從基隆開往神戶的「笠戶丸」,次日凌晨,跳海自殺。4年之後, 昭和5年(1930年),台灣中部爆發了震驚世界的「霧社事件」。台灣總督因此一事件而下台。 

森丑之助生前得到許多學者的肯定。例如, 台北帝國大學素木得一教授說:「現在博物館所展示的蕃人民族誌標本, 幾乎全是森氏一人所蒐集的。」人類學學者宮本延人稱讚他是「早期台灣原住民研究的第一人」。 人類學家鳥居龍藏也推崇森氏是「台灣蕃界調查第一人」。

然而,森丑之助身後卻極為淒涼與寂寞。日據時代研究台灣原住民的三位傑出學者:鳥居龍藏、伊能嘉矩與森丑之助。至今, 鳥居龍藏的故鄉有其紀念館,典藏其文物,以紀念其學術貢獻;伊能嘉矩的故居書齋(名為台灣館),仍然保存良好。 當地政府還舉辦過「伊能嘉矩渡台百年紀念特展」,以彰顯其學術成就。而森丑之助幾乎已被日本學界所遺忘。

圖:《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台灣探險》(楊南郡譯著)

森丑之助的自殺,使家人深受打擊,他的女兒一生都不願提起父親的往事;而後來迫於生計,又將森氏所蒐藏的蕃人研究調查資料全部變賣。

森丑之助30年從事蕃族調查研究的資料及文物,他的家族沒有保有任何一件, 而是失散失落存放於今日的國立台灣博物館、台灣大學人類學系及其它官方機構或私人蒐藏家手裡。

許多流傳至現在的,未標示作者或未知作者的早期台灣原住民照片,其實大都是森丑之助所拍攝的。

隨著時間,森丑之助被日本學界所遺忘,同時也被台灣人遺忘。直到2000年的1月,國內學者楊南郡先生譯著的 《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台灣探險》出版,成為日本、台灣兩地第一本介紹森丑之助的專書。這時距森丑之助之死,已過了74個年頭。

讓我們把時間再拉回到1925年。這時的森丑之助手裡正捧著大筆的資金。眼前有兩條路。一條是明顯而必定成功的道路, 只要儘快完成他的著作,各十卷的《台灣蕃族志》及《台灣蕃族圖譜》,輝煌的學術成就及社會聲望正等著他; 而另一條道路是困難重重,成敗難測,又不被祝福及贊許的「蕃人樂園」計劃。任何聰明的人, 都知道應該如何選擇。

森丑之助卻拂逆眾意,選擇了「蕃人樂園」計劃。

森丑之助從1896年初抵角板山,認識了台灣原住民的那一刻開始,30年之間,幾乎走遍台灣山地原住民部落, 卻眼見官府粗暴的進行理蕃事業,財團商社貪婪地覬覦山地資源,逼迫原本與世隔絕的原住民部落,被逼反抗, 而走向衰亡。若30年蕃族調查研究的成果,不能促使政府更認識及了解這群世居於台灣的原住民,帶給台灣蕃人更多的幸福, 則這樣的調查研究或學術著述有何意義?取得學術地位又有何用處?我想森丑之助的心裡面是這麼想著。 對森丑之助來說,至死信守對布農族人的「蕃人樂園」許諾,拯救布農族人免於被官方軍隊圍剿,遠比完成一部曠世鉅著更來得重要。而這種想法,終不能為世人所理解。

他抱著一種救贖的心情,選擇投海自盡。

森丑之助被世人所遺忘,然而卻默默留名於台灣的高山。去年,我登雪山時, 曾在雪山東峰附近遇見森氏杜鵑,當時心中有一股悸動,希望有一天,我能寫出一篇旅記,介紹森丑之助之為人與其人其事。

角板山,可說是森丑之助蕃界人生的起點。或許有一天,這裡能豎立起一座森丑之助的紀念碑, 讓台灣人認識到,曾經有這麼一個日本人,犧牲了自己的人生幸福,從事於台灣原住民的調查與研究, 為原住民的幸福而奮鬥,最後用盡了自己的生命。

雪山東峰附近的森氏杜鵑解說牌。 森氏杜鵑。

旅遊日期:2007.12.07(寫於2007.12.16)


[註記]

1. 本篇旅記使用「蕃」字,是日據時期的用法,清代稱台灣山地原住民為「番」,帶有濃厚歧視意味; 日本人將「番」加草字頭,稱為「蕃」。本文沿用此稱呼,以符合森氏著作及當時情況,並無歧之意,敬請讀者諒察。

2. 本篇旅記關於森丑之助生平言行事蹟,多採自《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台灣探險》一書,特別是楊南 郡先生所著的《學術探險家森丑之助》、《森丑之助年譜》等篇,謹此表達對楊南郡先生崇高的謝意與敬意。

3. 本篇旅記所使用的日據時代原住民圖片,選自《台灣懷舊》、《台灣回想》(創意力出版)、《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台灣探險》(遠流出版),這些照片多拍攝於七、八十年前,甚至百年以上;依著作權法相關規定,攝影作品著作財產權為作公開發表後五十年之後,即屬公共所有,因此我直接引用這些圖片。若有侵權之虞,煩請告知及見諒,我會立即更換不妥的圖片。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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