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0402)

三百年前臺灣西部大旅行-讀《裨海紀遊》(中卷)

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  
◎「勸君切莫去淡水!」 

(∼續前期

郁永河二月二十五日抵達臺南後,待了一個半月,準備採硫所需的後勤裝備,購買了布、 油、糖等民生用品及一些煉治硫磺的器具,總計花費九百八十金,並租了兩艘船,由同僚王雲森負責運送這些物資北上。

郁永河準備妥當,決定出發時,在臺的友人,郡守靳治揚等人紛紛前來勸阻。他們告訴郁永河說:「你沒聽過雞籠、淡水的環境非常危險嗎? 外人抵達那裡,常常會病死。一些臺灣府的士兵聽到要被派往雞籠、淡水,都心情鬱悶哀嘆,彷彿是要前往鬼門關。臺灣水師春秋兩季輪流更戍雞籠、 淡水,能夠平安回來的士兵,都個個慶幸獲得重生。這些士兵年輕力壯,都還如此擔心,你的身體怎能承擔得起?何不命令僕人前往採硫,你坐鎮臺南指揮呢?」

郁永河認為,這行探硫任務,動員了數百名工匠及原住民,採硫地區又逼近野番棲息的區域,若不親自前往坐鎮, 則情況不易控制,恐怕易生事端,造成地方憂擾。他說:「既然我已接受了這任務,又怎能愛惜生命呢?」

隔天,郁永河的同鄉,參軍尹復、鳳山尉戚嘉燦,也跑來勸止,郁永河笑著說:「生死有命,操之於天。惡劣的水土又能奈我如何?我考慮過了,不能不去淡水。」 友人們紛紛贈送郁永河一些藥帖及解毒偏方,寄予深深的祝福。

◎臺南四大社(西拉雅族) 

為什麼郁永河不乘船北上,反而選擇走危險的陸路呢?這是出自朋友顧敷公的建議。顧敷公也參與了這次的採硫任務。

顧敷公在順治十六年(1659年)追隨父親流亡來台,住在臺灣將近四十年,熟悉台灣的山海險夷。 他向郁永河警告說:「走海路比走陸路危險。」海船不怕在大海中行駛,但航行於水淺的近海,反而容易觸礁沉沒。 從臺南航行至雞籠,沿著海航行,萬一遭遇風浪,又無港可停泊, 則危險性反而超過在大洋中航行。

顧敷公很堅決地說:「若要我選擇走海路,我就拒絕參加這趟旅程。」於是郁永河聽從顧敷公的勸告, 與顧敷公一起走陸路。王雲森則貪圖坐船較便利,仍決定搭船北上。

四月七日,郁永河、顧敷公與衙門差役數人,從臺灣府(臺南)出發,乘牛車上路。隨行的工匠有五十五人。 當天渡過大洲溪(鹽水溪),經過新港社(台南新市)、嘉溜灣社(台南善化)、 麻豆社(台南麻豆),雖然都是原住民聚落,但樹木茂盛,房舍整潔,完全不輸給大陸內地的村落。 郁永河感嘆地說:「誰說番地的生活簡陋?傳說豈能盡信呢?」

郁永河當天經過的這幾個社,為平埔族之一的西拉雅族(Siraya)註1。 西拉雅族是台灣最早接觸西洋文化的原住民。1624年荷蘭人佔領臺灣後,統治範圍,以嘉南平原為主,居住該地的西拉雅族部落,如新港、麻豆、毆王、加溜灣等社,成為最早與荷蘭人接觸的平埔族人。

1627年,荷蘭牧師Georgius Candidius抵達台灣,先在新港社學習當地語言(新港語), 並以新港語在當地傳教。至1659年時,大部份的新港社原住民都已信仰基督教。傳教士引進羅馬拼音, 將西拉雅語拼為文字,以翻譯聖經。這種羅馬拼音的西拉雅語文字在新港社最為盛行,所以這種文字被後世稱為「新港文書」,是台灣原住民歷史上首度出現的文字。

平埔族人學會新港文之後,運用到他們的日常生活。後來平埔族人與漢人之間的土地買賣,平埔族人為防漢人詐欺, 便以「新港文」與漢人訂立契約。漢人稱這種契約為「番仔契」。新港文一直流行於西拉雅的平埔族社會, 直到嘉慶18年(1813年),還有「番仔契」是以新港文書寫的,這種文字使用長達一百五十年之久。

熟悉台灣歷史的顧敷公君告訴郁永河說,這幾個社在明鄭時代號稱是「四大社」,當時朝廷規定, 各社只要送子弟進入鄉校就學,就可免除勞役。

這幾個社都派子弟入學,漸漸受到教化,知道努力耕種, 也懂得儲蓄。四大社離府城又近,學習城內漢人的生活習慣及禮節,所以風俗較其它原住民各社為佳。

郁永河經過了四大社中的三個社,另外一個毆王社靠近海邊,最為富庶,但不是位在主要交通幹道上, 所以沒有機會遇見。郁永河看見這幾個社的原住民男女都披散著長髮,沒穿長褲,感覺不太文明。

當天,在麻豆換車,預定前往倒咯國(臺南東山),但因趕牛車的原住民不懂漢言,彼此溝通誤會,牛車誤走往佳里興社(臺南佳里), 抵達時已經晚上十點,只好暫住於當地駐軍的營房。

次日(四月初八),郁永河等人坐著牛車,又回到麻豆社,然後渡過茅港尾溪、鐵線橋溪。 抵達倒咯國社時,已是傍晚。郁永河想起王雲森搭船,趁著南風起航,行進速度較快,自己的行程卻受到耽誤; 於是連夜趕路,渡過急水溪、八掌溪。天快亮時,抵達諸羅山(嘉義),大家都累壞了,但只稍為休憩。

天一亮(初九日),繼續趕路,渡過牛跳溪(牛稠溪),經過打貓社(嘉義民雄),又渡過山疊溪, 經過他里務社(雲林斗南),晚上抵達柴里社(雲林斗六)過夜。整整兩天兩夜,都坐著牛車趕路。

連著趕路,郁永河覺得疲憊,昏昏欲睡,但遇到危險的山壁或山溝,都會隨時驚醒。他也注意到沿途駕駛牛車的原住民都有刺青, 身體各部位的刺青圖案都不一樣。背部為張著翅膀盤旋的鳥,肩膀至肚臍則是網狀纏繞的花樣;手臂則是模樣猙獰可怕的斷頭人像。 原住民的手腕到手肘則戴著數十副鐵製的手鐲;還有的人掛著鐵環,將耳朵拉的長長的。這一天,郁永河遇到的平埔族已屬於洪雅族(Hounya)。

◎渡濁水溪 

初十日,渡過虎尾溪、西螺溪,溪廣約二、三里,河底平坦的砂石,牛車可以通行輾過, 車輪不會留下痕跡,砂質似乎是一種鐵板沙。砂石和河水都是黑色的,是因為臺灣山上都是黑土。

前行三十里,抵達東螺溪,規模與西螺溪相當,但溪水更深且湍急。牛隻害怕不敢渡河, 用了十幾個原住民推著牛車才勉強渡過,差點就溺斃。渡河後,遇到下雨,於是趕路三十里,抵達大武郡社(彰化社頭)過夜。

當天所看見的原住民,身體紋身刺青的更多,耳朵戴著輪環的也愈大,特別的是,都把頭髮束起來,或分為三叉, 或豎成兩隻角;又用雞羽手插在髮髻上做裝飾。郁永河看到三位原住民婦女,其一位頗有姿色。原住民婦女雖是裸體著面對外人,神色仍是十分泰然。

四月十一日,又走了三十里路,來到了半線社(彰化市),主人相當殷勤的款待,食物豐富,還告訴郁永河說: 「過了這裡,大多是石頭路,車子不容易行走,何不在此多休憩以養足精神?」郁永河於是留宿於半線社。 郁永河從諸羅山一路而來,到半線這個地方,沿途所看見的原住民婦女,皮膚多白皙,而且長得很漂亮。郁永河遇見的這些平埔族人可能是巴布薩族(Babuza)。

四月十二日,郁永河經過啞束社(彰化和美),至大肚社(台中大肚),一路上果然是大大小小的石頭,道路顛簸, 坐在車上,整天不舒服,非常疲倦。沿途林草荒蕪蒼涼,雜草高過肩膀,和半線以南,宛如兩個不同的世界。 沿途經過大大小小的溪澗,多到數不清。原住民的長相也逐漸變得較醜陋。這些平埔人可能 是帕瀑拉族(Papora)。

十三日,渡過大溪,經過沙轆社(臺中沙鹿),抵達牛罵社(臺中清水),村落的房屋十分狹窄, 剛好又下過雨,房子非常的潮溼。郁永河住原住民的房子,將床鋪放在窗外走廊,靠著樓梯上下, 走廊上雖然沒有門窗遮蔽,但地勢較高,而且較為乾淨。

十四日,天氣轉劣,濃雲密佈,下起大雨,無法前進。午後,雨停,聽到海濤聲,宛如錢塘江的怒潮, 浪吼至夜晚仍未平息。村裡的原住民告訴郁永河說:「海吼是下雨的徵兆。」

接連兩天(十五日、十六日)都下雨,前方的大甲溪水勢湍急,郁永河不敢前進。

◎「臺灣第一位登山客」

四月十七日,天氣終於稍為放晴。天氣開朗,雲霾霧氣散去,郁永河才終於看清楚牛罵社附近的山巒, 心情變為愉快。郁永河對住居前方這座山峰感到好奇,心想這座山可說是牛罵社的屏障,阻絕了後山生番的侵擾, 不知後山的景象如何?便想爬上去瞧一瞧。社裡的原住民警告他說,生番常躲在山林中射鹿,若遇見外人,就會飛箭射人, 最好別去冒險。郁永河不聽警告,帶著柺杖,穿過荊棘雜草,往山上爬去。

郁永河不但是臺灣遊記文學的開創者,也可說是「臺灣第一位登山客」。郁永河辛苦地爬到山頂, 四處都茂密林草,樹林遮蔽,無展望,也幾乎沒有立足的空間。只見野猴在樹林間蹦跳,對著人嘶吼。 樹林中,輕風徐吹,樹葉簌簌響,頗為清涼。郁永河也聽到了瀑布水聲,想找卻找不到,而剛好有一條蛇從腳旁溜過,嚇得趕緊下山。郁永河爬的是哪一座山?可能就是今天清水的鰲峰山。

四月十八日,又下起大雨,霧氣甚重,衣服潮溼,道路泥濘,無法續行。郁永河無法到處走動, 相當煩悶,只能寫寫詩解悶。

十九日,天氣又忽然轉晴,估計二、三天溪水退去,就可涉水過去。因為天氣因素,郁永河已在牛罵社待了一個星期了。 午後,吹起狂風,草木都被吹歪,郁永河開始擔心王雲森那兩艘船不知身在何處,是否會遇上這狂風?傍晚時, 有人從海邊回來,有看見兩艘船往北航行。這時風勢還很大,郁永河很緊張,一整晚都睡不著,擔心友人的安危。

◎苗栗新竹見聞

二十日清晨,風終於停了。大甲溪暴漲的溪水,仍然還沒消退,無法渡河。

郁永河又等了兩天。四月二十三日,因為掛念著那兩艘船,郁永河便吩咐眾人趕路前進。

前行二十里, 來到大甲溪畔,原住民們幫忙搬運行李,走在水中渡河,郁永河坐在牛車上,幾乎是泡著水渡過去。

連過三條溪, 彼此相隔約不到半里路。接著經過大甲社、雙寮社(臺中大甲),到達宛里社(苗栗苑里)過夜。

自從渡過大甲溪後,郁永河所看見的原住民,面貌更為醜陋,身體的刺青變為花豹紋。無論男女,都剪短髮, 蓋著額頭,像是和尚頭頂著頭髮,又像是戴著樹皮製成的帽子。原住民婦女的耳朵穿了五個孔,鑲著海螺貝殼做為耳飾, 走起路來,比男人還快。

郁永河遇見的原住民可能是平埔族之一的道卡斯族(Taokas)。這些村落的原住民大多外出, 郁永河經過村落時,幾乎都看不見人跡,想討一杯水喝都沒辦法。從渡過大甲溪之後,所看見的情況大概是都這樣子。

四月二十四日,經過吞霄社(苗栗通霄)、新港仔社(苗栗後龍),抵達後壟社(苗栗後龍)。郁永河剛抵達時, 就遇到王雲森穿著破舊的衣服,光著腳,哭著說:「船已經沉沒了。幸好我沒有溺斃,能與你重逢。」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王雲森的船隻從四月三日上船,停泊於鹿耳門,卻一直等不到南風,無法起航。十八日,起微風,於是開航。 走了一天,船舵沒控制好,船偏航進入黑水溝,船頭被捲往溝底,又遇巨浪。經過一番波折,船隻最後沉沒於海岸附近。 王雲森善於游泳,勉強游上岸,但船身已完全破碎,只剩下船板及木塊在海浪中漂浮而已。

另一艘船由於十八日先起航,走在前頭,則不知情況如何。郁永河聽完王雲森的敘述,心情沮喪地想放棄行程, 返回臺南。但隨即又想,都已走了一千里路,怎能不再多走幾天,探詢另一艘船的情況呢?於是決定按計劃前進。

四月二十五日,趕路翻過三座高嶺,抵達中港社(苗栗竹南)午餐。郁永河看見門外的木籠,關著有一頭低頭縮腿的肥牛。 社裡的原住民說,這是剛捕捉到的野牛,被套韁繩,準備馴服牠。原住民說,更往前走,竹塹(新竹)、 南崁一帶的山區,野牛非常多,經常成千上百隻整群出沒。原住民有辦法捕捉野牛,加以馴養,用來拉牛車。牛車的來源大半是這樣取得的。

飯畢,啟程,經由海濱橫渡小港,沿著海岸迂迴走了三十幾里。經過了王雲森船難的海岸時, 沙灘上還可看見船板殘骸。郁永河和王雲森只能相互嘆息而已。後來,渡過一條水深又湍急的溪流(客雅溪), 工匠渡溪時,在水中掙扎而過,僕人嚇得面無人色。當天抵達竹塹社(新竹社)過夜。

◎桃園荒蕪,茅刺如虎

四月二十六日,有人從雞籠、淡水來,說二十日大風之後,有一艘船抵達。

郁永河聽到這消息相當高興。 既然還有一艘船已順利抵達淡水,就沒有放棄的道理。

於是吩咐王雲森回到沉船附近的沙灘搜尋,一些大鍋子及 煉冶硫磺的器具應不會被海浪捲走,可能會沉陷在沙灘的泥土裡,或許可以搶救回來。

於是王雲森留在竹塹社處 理善後,郁永河繼續前行,當天抵達南崁社(桃園蘆竹)過夜。

郁永河從竹塹到南崁的這八、九十里路,完全沒看見任何房子,也沒有遇見任何人,連想找棵樹遮蔭也沒有。 只好在地上挖洞,用瓦釜燒飯。遇到溪澗則在太陽下沖沖涼解熱。途中,遇見各種成群結隊的鹿及羌,數量極多。 郁永河放出兇悍的獵犬,抓到了三頭鹿。

臺灣曾經盛產梅花鹿。荷蘭人統治的時代,曾有一年輸出20萬張鹿皮的記錄。臺灣的平原遍地是成千上萬的梅花鹿群。 郁永河的時代,還有機會可以看見鹿群奔馳的盛景,令人心馳神往。

郁永河前往南崁的一路上,都是密麻的茅草,披荊斬棘,衣帽都被刮破,辛苦狼狽。 他感嘆地說:「這裡簡直是狐狸野獾的棲息地,人類實在不應該到這種地方來。」

從郁永河的敘述可得知,當時整個桃園臺地尚未開拓,還是一片荒蕪,不見人煙。後來,漢人來桃園開墾, 便稱這裡為「虎茅莊」,意思是指這裡的茅草如虎般地會割傷人。

四月二十七日,郁永河從南崁越過小山嶺,走在海邊。海浪衝上來牛車,衣服都濺濕。 到達八里分社(台北縣八里)時,前面有條江水阻絕,就是淡水河了。山裡大大小小的溪流,都是由淡水河出海。 河道中有礁石,潮汐來來去去,河道時深時淺,船夫都很害怕船會撞上礁石。

郁永河下牛車準備渡河時,卻突然出現數不清的飛蟲,像大雨般地襲來,全身都被叮咬。沙灘上則有一艘獨木舟, 可以讓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各操一根槳來划船。這種原住民使用的獨木舟,稱為「莽葛」。

「莽葛」音與「艋舺」(台語)相近,據說就是「艋舺」(台北萬華)地名的起源。

渡過淡水河,淡水社的社長張大,在沙灘迎接郁永河。當晚住宿於張大的家。兩艘船所載的物資,一艘沉沒,另一艘遭遇大風時, 也拋棄了一些貨物,總計物資損失高達十分之八。郁永河請求張大幫忙蓋房子,做為採硫期間的住所。等了幾天,五月初一, 房屋蓋好。

圖:「康熙臺北湖」(模型照片為「古臺北湖」,大約形成於九千至一萬年前)

◎康熙臺北湖

五月初二,郁永河和顧敷公及辦事人員、工匠、僕人等搭船,由淡水港進入淡水河,進入臺北盆地。

看見前方兩山夾峙著淡水河,地名叫做「甘答門」(關渡),水道非常狹窄。進入甘答門後,水域突然變為廣闊, 散開像是一座大湖,水面遼闊,完全看不到湖水邊際。

前行十里,看到岸邊有二十幾間茅屋,依山傍水,就是張大為郁永河蓋的房子。這些茅屋就是郁永河未來幾個月的住所,也是辦公及煉治硫磺的地方。

張大告訴郁永河說,這地方(臺北盆地)四周為高山環繞,周圍寬約百餘里,中間是平原,只有一條河流經過, 麻少翁等三個社住在岸邊。康熙33年(1694年)四月發生大地震,原住民害怕得紛紛逃去,不久,平原就陷落, 變為大湖,距離今天才不過三年而已。三社的舊址都已沒入水中。張大指著水淺處冒出的樹梢和竹子,便是三社的舊址。

郁永河所看廣闊湖水,就是史書所稱的「康熙臺北湖」。康熙33年,臺北盆地發生規模7級的大地震, 部分地區發生5公尺的的陷落,海水由關渡進入,淹沒盆地的西北部,形成所謂的「康熙臺北湖」。「康熙臺北湖」的存在時間並不長, 隨著泥沙的堆積,湖水逐漸排出盆地,終於又回復了盆地平原的面貌。

郁永河也聽到附近山區遠遠傳來轟隆巨響的水瀑聲,心想應該有千尺高的大瀑布,但找了幾天,卻沒有發現。

五月初五日,王雲森從竹塹趕來會合。他幸運地在沙灘泥沼裡找到了冶鍊硫磺的工具72件和一具大鍋子。過幾天, 郁永河邀請淡水總社管轄的32社原住民社長註2,招待他們吃喝,又各贈送一丈多的布, 然後跟他們講好買硫的條件。郁永河用七尺布交換一籮筐的硫磺土。每籮筐約二百七、八十斤。

第二天起,原住民男女就陸續用獨木舟載運硫磺土過來。礦土的品質良莠不齊。冶煉硫磺時,將礦土搥成粉狀, 曬乾後,再放入大鍋中煮。大鍋中則先注入十幾斤的油。邊煮邊攪拌,使礦土中的硫磺分解出來。整個過程中, 須不斷注入礦土和油,直到鍋滿為止。油加太多或太少,都會造成硫磺的損失。每一鍋約可容納八、九百斤的礦土。 品質好的礦土,冶煉又得當,則一鍋可煉出四、五百斤的純淨硫磺,否則可能只有一兩百斤,甚至幾十斤而已。

圖:硫磺礦穴(新北投龍鳳谷)

◎探訪硫磺礦穴

郁永河詢問原住民硫礦的產地,想親自去瞧一瞧。原住民指說,礦穴就在茅屋後方的山區。

第二天, 郁永河便找顧敷公一起前往一探,坐獨木舟,由兩位原住民划槳,順著溪流(磺港溪)往上游而去。

溪的盡頭為內北社(新北投), 請社裡的人擔任嚮導帶路,往東行半里,進入芒草叢中,草高一丈,得撥著草,側著身體鑽過去。

在大太陽底下鑽著草,非常悶熱。顧敷公體力好,與嚮導走在前頭,郁永河和僕人走在後頭, 芒草又高又密,相隔不到五步,就已看不到對方人影了,只能互相出聲以掌握方向。

大約走了二、三里路,渡過兩條小溪。進入茂密的森林中,林內有各種不知名的樹木。 有的樹有老藤纏繞,有的樹木相當巨粗,嚮導說是楠木。樹林內也聽見各種鳥鳴,但卻不見鳥影。 林蔭間有涼風,使人暫忘酷熱。又爬過五、六個陡坡,碰到一條大溪(磺溪),溪寬約四、五丈, 溪水潺潺,溪谷的岩石和流水都呈藍靛色。嚮導說這水是從硫磺穴冒出來的,是溫泉。 郁永河伸手試了一下,果然非常燙。

過了這條大溪,再往前走兩、三里路,出森林,看見前面的山。又翻越一座小山頭,鞋底漸熱,附近的草木都變得枯黃; 這時看見前方的半山麓,有白氣縷縷上升,好像山頭吐著白氣,白煙迷漫山間。嚮導說:「這裡就是硫磺礦穴了。」 (新北投龍鳳谷)風吹過來時,硫氣相當難聞。

再往前走半里路,附近已是寸草不生的景象,地面發燙。左右兩側巨大的裸岩,被硫氣侵蝕,岩塊都剝落成為粉狀。 五十幾道白氣從地穴冒出來,沸騰的水珠噴淺,高出地面一尺。郁永河接近硫磺穴觀看,感覺地底似有怒雷吼響, 地面震動,令人害怕。感覺整個硫磺礦穴周圍百畝,就像一具沸騰的大鍋子,而人就走在鍋蓋上面,靠著鍋內衝上來的熱氣支持著,這蓋子才沒掉下去。

右邊的大石頭有一大礦穴,郁永河趨近瞧一瞧,穴氣迎面撲來,薰得眼睛張不開來,急忙退到百步之外;左邊則有一條溪, 水勢頗大,就是溫泉水源的源頭(龍鳳谷媽祖窟溫泉)。

圖:「清郁永河採硫處」紀念碑(新北投龍鳳谷)

郁永河一行人退回到森林休息,然後循原路折返。衣服沾染的硫磺味,幾天之內都散不去。

郁永河這時才明白, 之前聽到山區傳來轟隆的瀑布聲,並不是瀑布,而是硫磺礦穴的硫氣沸騰聲。於是郁永河做了兩首律詩來抒發這次探訪硫磺礦穴的經歷。其中最有名的一句是:

「碧瀾松長槁,丹山草欲燃。」

現在新北投「龍鳳谷遊客服務站」附近,臺北文獻委員會豎立了一塊「清郁永河採硫處」紀念碑, 以見證三百年前郁永河曾到此一遊的事蹟。

郁永河及工匠們來到北投採硫之後,開始面對水土不服的問題。郁永河本來還不太相信在臺南府城時,友人曾警告的事。 沒想到,來到北投沒多久,僕人便陸續生病。十個工匠有九個病倒,甚至連廚師都染病,無人可煮飯。王雲森也染上嚴重的痢疾, 什麼都吃不下,一天拉肚子七、八十次,情況危急。郁永河的周遭都是病人,個個痛苦呻吟或者冷得發抖, 郁永河只好用一艘船將他們全部送回臺南。這時顧敷公也有事要回福州,所以只剩郁永河和一個生病的僕人留下來監督煉硫。 郁永河每天在烈日下督導,無法休息。而原住民社裡有少數不肖份子,又暗中的阻撓煉硫的工作, 郁永河又聽不懂原住民的話,所以在這裡督工十分辛苦。

雖然環境惡劣,郁永河卻沒有生病。他認為,其實這裡的山水和大陸內地沒什麼特別的差別, 一些魑魅作怪的說法是沒有根據的。因為這裡是蠻荒之地,草木陰晦,長年累積的瘴氣不散,人一不小心吸入肺裡,就容易生病。 郁永河的身體一向不太好,十幾年來常常吃藥。這次雖然沒生病,但也常感覺身體難以支持下去。

◎臺灣西部大旅行感言

郁永河回顧這次的旅程,從臺南府城到這裡,一共在酷暑中走了二十天,其中有四天四夜在趕路。渡過大小溪流96條。 沿途深溝巨谷、陡崖峻嶺,陡上陡下的路況,無法計算。

面對著刺人的荊棘,叮人的蚊蠅,顛簸的路面, 酷烈的太陽,可說是嚐盡人間少有的苦頭。

來到了這裡,住簡陋的茅屋,強風能吹進屋裡;躺在床上,能看見天空;床鋪還會長出青草來。下雨時,屋內鬧水災; 雨停後,鞋子漂浮到床上,大概要十天水才會消退。床下有奇奇怪怪的蟲鳴聲,潮水有時會漲到茅屋前的臺階上。

一出門,到處都是高過肩膀的野草,老樹的枝幹纏結得無法形容。有討厭的竹子遮擋視野,還有能吞得下整隻鹿的可怕毒蛇; 有的小蛇會追著人跑,爬行速度比箭還快。遇到海上吹起狂風時,整個茅屋搖搖欲墜;半夜猴子的吼叫聲像鬼在哭;還有昏暗的燭光下,隔壁床鋪躺著快要病死的人。

這種種悲慘的情況,郁永河說,比起蘇武被拘留於塞北、文天祥被拘禁在卑濕的監獄,到底誰比較悲慘呢? 柳宗元曾說:「柳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如果柳宗元知道還有這樣的地方,就會高興地把柳州當成天堂了。

在這個地方,隨時得面對死亡的威脅。郁永河剛到的那天晚上,河對岸有一位漁民搭建了工寮,晚上睡在那裡。半夜時, 寮外射進一枝箭,漁民差點被射死。另外,附近也有原住民走在路上被殺死。這些都是未開化的生番所為。怎不令人擔心呢? 郁永河的身體不好,家裡又有老母,在這危險的地方,怎能不小心謹慎?又怎能長期待在這種危險的地方呢?

郁永河所以能支撐下來,他說是因為自己性格剛毅,總是勇往直前;做任何事,無論替別人或為自己, 都希望做出個結果,怎能半途而廢呢?更何況,當初也是自己心甘情願來的。既然來了,何必胡思亂想那麼多? 只要心志篤定,精神端正,病魔自然遠避不敢靠近。

支持郁永河在這麼艱苦的環境下工作,也是因為他喜歡旅遊。他自己曾經說過:「要探訪奇景名勝,就不要怕險惡的道路; 不夠危險,就不會有奇景可看;旅遊平平凡凡,就沒有樂趣可言。」例如,李白登華山落雁峰,感嘆自己想不出詞藻來形容眼前的美景; 例如,韓愈登華山頂峰,感動得不肯下山,痛哭寫信與家人訣別。這都是好遊成痴的例子。 郁永河說:「我不敢高攀這些古代名人,但這趟臺灣行,應該會讓李白、韓愈更為羡慕。」郁永河幽默地說,我這次渡過了黑水溝, 來到了傳說中的蓬萊仙島,假如讓喜愛追求神仙的秦始皇、漢武帝知道這件事,難道不會提起衣裳追過來嗎?
(∼待續

日期:2006.09.04

註1:「平埔」就是「平地」的意思。「平埔族」是指 「居住在平地的原住民」。「平埔番」或「平埔熟番」出現在清朝的地方志書中﹐主要是為了與「高山番」或「生番」 區別。「平埔族」三個字代表著兩種意涵︰「平地番」與「熟番」。「平埔」一詞較流行於民間,「熟番」則是較 官方的用語。學者對於平埔族族群的分類見解不一,或分12族,或分7族,或分10族。一般較常將平埔族部分為以下10族:
(1)凱達格蘭族(Ketagalan):分佈於基隆、淡水、台北一帶
(2)雷朗族(Luilang):或譯為「路易朗族」,分佈於台北、中和一帶。
(3)道卡斯族(Taokas):分佈於新竹、苗栗一帶。
(4)噶瑪蘭族(Kavalan):分佈於宜蘭、羅東、蘇澳一帶,後來部份遷往花蓮、台東。
(5)帕瀑拉族(Papora):或譯為「巴布拉族」,分佈於大甲一帶。
(6)巴布薩族(Babuza):或譯為「貓霧揀族」,分佈於彰化附近。
(7)巴則海族(Pazeh):分佈於豐原附近。
(8)洪雅族(Hounya):分佈於南投、嘉義和彰化一帶。
(9)西拉雅族(Siraya):分佈於台南至屏東一帶。
(10)邵族(Shao):分佈於日月潭附近。(亦有學者將之歸類於高山族)。
平埔族大多已經漢化,有的族群已完全消失,有的族群雖然存在,但已失去原有的語言與文化。

註2:這32社為:八里分、麻少翁、 內北頭(北投)、外北頭、雞洲山、大洞山(大屯山)、小雞籠、大雞籠、金包里、 南港、瓦烈、擺折、里末、武溜灣、雷里、荖厘、繡朗(秀朗)、巴琅泵(大龍峒)、 奇武卒、答答攸(塔塔攸)、 里族、房仔嶼、麻里折口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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