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丙之際著議第九

龔自珍

Tony私藏的古文觀止

吾聞深于《春秋》者(春秋,儒家六經之一,相傳為孔子據魯史刪訂而成,採編年體,紀事起魯隱公元年,迄魯哀公十四年,即公元前722年∼前481年。言事簡切,辭意深隱,寓褒貶在於言外,故有「微言大義」之說。),其論史也,書契以降(書契:文字。指自有歷史記錄以來),世有三等(治世、亂世、衰世)。三等之世,皆觀其才(三世的差別,都看其擁有的人才差別。),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別為一等。(劃分三等世道的標準,在於人材。人材的差別,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又別為一等。)

衰世者,文類(類似)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黑白錯雜,色澤昏黯。),似治世之太素(質樸無華)。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宮羽:概指宮、商、角、徵、羽五音。鑠:金屬消熔,指消失之意。指衰世宮羽淆亂,五音滅寂。),似治世之希聲(治世的安寧靜謐。)。道路荒而畔岸隳(道路荒蕪,河岸毀壞。)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ㄆㄧㄢˊ ㄆㄧㄢˊ,坦蕩平平。)。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人心混沌,口無言語的缺失)也,似治世之不議(治世世道清平,沒有什麼可非議之處。)(註:以上所指衰世表面的社會情況與治世看似沒有什麼不一樣;以下則指出衰世朝野上下都沒有人才的情況)。左無才相,右無才史(古時置史官於君王左右,一言一動皆據實書之,故有規諫作用。),閫無才將(閫:ㄎㄨㄣˇ,門限。此指閫外,即郭門之外,猶言軍中。),庠序(ㄒㄧㄤˊ ㄒㄩˋ,古代的地方學校)無才士,隴(隴畝,田間)無才民,廛(ㄔㄢˊ,古代的市集)無才工,衢(ㄑㄩˊ,四通八達的大路)無才商,巷無才偷,市無才駔(ㄗㄤˇ,本指馬匹交易的經紀人。此概指市場流氓惡棍。),藪澤無才盜。則非但尟(ㄒㄧㄢˇ,同「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國家不僅沒有才華的君子,甚至連有才華的小人也沒有。龔自珍對國家缺乏人才的激憤之情溢於言辭。)

當彼其世也(指衰世),而才士孤根以升,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一個有才華的人孤獨的冒出頭來,就會有一百個沒有才華的人監督及束縛他。),以至于戮(殺)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戳之,聲音笑貌亦戳之(扼殺有才華的人,並非指真的殺戮,而是用文章,用名聲,用嘲笑等社會輿論的壓力。)。戮之權(戮殺才士的權柄。),不告(乞請)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每一個無才的人都擁有戮殺才士的權柄,不必得到政府的允許就可以恣意所為。)。君大夫亦不任受(授權)。其法亦不及要領(指首頸),徒戮其心(扼殺其心靈。)。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擔荷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才士的憂患之心、憤激之心、思慮之心、有所作為之心、知曉廉恥之心、純無渣滓之心,全都都被扼殺。渣滓:?ㄓㄚ ㄗˇ;雜質;糟粕,喻思想品質惡劣。)。又非一日而戳之,乃以漸(徐徐進行),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知度(自己揣摩)將見戮(被殺),則早夜號(呼籲)以求治(求治世的來臨,指改革。)。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則早夜號以求亂(悖:相反,違反,此為違抗、叛逆意。)。夫悖且悍,且睊然(斜視貌)恫然(環視貌;恫,原字為「目+同」。),以思世之一便已,才不可問矣(起而叛亂的人只想得到自己的好處,至於國家有無人才已不再關心了)。向(從前,舊時)之倫聒(喧嚷)有辭(藉口)矣,然而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當初那些喧嚷忙著扼殺人才的昏庸之輩,這時再看看所處的時代,離亂世竟然已經不遠了)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憂不才而庸,如其憂才而悖(既憂患天下盡是庸才,又憂患才士得不到保護而最終走向叛逆。)。憂不才而眾憐,如其憂才而眾畏(既憂患眾人都歎息沒有人材的情況,也憂患眾人都害怕人材的情況。)。履霜之屩(ㄐㄩㄝˊ:草鞋。此代指腳。),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漂搖(憂心於不安定)。痹癆之疾(痺:ㄅㄧˋ,痺,風濕。癆:ㄌㄠˊ,癆病,結核病。),殆于疽癰(ㄐㄩ ㄩㄥ,毒瘡)。將萎之華(花),慘于槁木。三代(夏、商、周)神聖,不忍薄譎士勇夫而厚豢駑羸(譎諫之士:以委婉言辭規諫君王者。駑羸:指軟弱無用之人。薄:刻薄對待。豢:ㄏㄨㄢˋ,餵養。駑:劣馬。羸:病弱。),探世變也,聖之至也。(譯:上古的聖明君王不會刻薄那些譎諫之士、悍勇之夫,也不會厚待那些庸駑軟弱之人。因為三代的聖人懂得探討時世變化培養人才的緣故,這樣才是聖明之至。)

龔自珍在嘉慶二十年(1815年,乙亥年)和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丙子年)這兩年間寫下了一系列政論文章,現存十一篇,今統稱為《乙丙之際著議》,是當時著名的政論文章,此為第九篇。當時的清朝已呈現衰敗的現象,然而時人卻沉緬於乾隆盛世以來的安逸氣氛,龔自珍察覺到衰世的徵兆。他看到了一個貌似「治」而實「衰」社會。而衰世的原因何在呢?龔自珍認為出在人材。

龔自珍從《春秋》三世說起,指出「衰世」與「治世」種種貌合神離之處,然後痛心的詳列朝野上下無才的現狀,不但沒有「才君子」,甚至連「才小人」(才偷才盜)也沒有。衰世為何沒有人材?龔自珍將癥結指向整個社會體制不但不能賞識人才,反而爭相壓抑及扼殺人才。這一問題在當時無法獲得解決,清朝晚期終於在內外交迫的困境中,走向覆滅的命運。


龔自珍(1792∼1841),清末思想家、文學家。字爾玉,更名易簡,字伯定;又更名鞏祚,號定庵。浙江仁和人,道光進士。曾任內閣中書、禮部主事。家學淵源,從文字、訓詁入手,涉金石、目錄,泛及詩文、地理、經史百家,受「春秋公羊學」 影響甚深。面對嘉慶道光年間社會危機日益嚴重,龔自珍棄絕考據訓詁之學,講求經世之務,追求政治社會改革。面對中英鴉片問題,他支援林則徐禁煙,主張加強戰備對付英國。詩文皆有名,有《定庵文集》3卷、《餘集》1卷等著作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