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在著雍敦牂(此指戊午年,為咸豐八年,公元1858年。《爾雅》:太歲在戊曰著雍,戊在中央,主和養萬物也。太歲在午曰敦牂,意為是年萬物盛壯。),余年五十。客曰:「子學者也。昔蘧伯玉(蘧伯玉,名瑗,春秋末衛國大夫。相傳他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勤於改過,與時代不抵觸,得到孔子的稱讚。)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子亦知其非乎?」
余曰:「子言誠是也。雖然有非,有未必非,不可以無辨。」客曰:「子何言之愎(ㄅㄧˋ,固執任性。)也?伯玉三代上賢者,大聖人(指孔子)之友,猶知非若彼。子何言之愎也?」
余曰:「是有說焉。傳記所載伯玉事,年歲先後,不盡可考。據《左氏傳》,初紀從近關(離都城近的邊關。)出,在襄公十四年(公元前559年。《左傳·襄公十四年》:「(蘧伯玉)遂行,從近關出。」),孔子《世家》再紀主蘧伯玉家,在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年),相距六十有八年。當是弱冠登朝,歷事獻、殤、襄、靈、出五公。其年五十,在襄、靈之際。《傳》所記「君制其國,誰敢奸之!」(奸:冒犯。語出左傳襄公十四年:(文子)見蘧伯玉,曰:「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懼社稷之傾覆,將若之何?」對曰:「君制其國,臣敢奸之?雖奸之,庸如愈乎?」遂行,從近關出。」)侃侃正論(侃侃:謂直抒己見,從容不迫。),不與時相(當時宰相)孫林父、寧喜為黨者。其事在五十以前無疑(指蘧伯玉五十歲之前,已能侃侃正論,不與奸人為黨,並非至五十歲而知四十九之非。)。從可知所謂知非者,蓋學問中精微(精深微妙;精粹。)之語,于生平大節無與。不然,以不黨時相為非(如果蘧伯玉真的是五十歲才知道四十九歲之非,那麼他年輕時不與當時的宰相為黨作亂,不就所謂的"為非"了嗎?),將以黨為是乎?且以伯玉之賢,亦何至四十九年之全非,而待五十之改弦更張也(以蘧伯玉的賢能,怎麼可能到四十九歲還為非,而須等到五十歲時才能改過。)。知人論世,宜體此意矣。
余何人斯,庸敢(豈敢)與伯玉比!顧亦有不肯妄自菲薄者,願為子一一陳之。生平居官,未嘗于長吏求一差使,居家未嘗于當事進一關說。未嘗受一瞞人(隱瞞別人;見不得人。)之錢,未嘗為一負人之事。天地鬼神,實鑒臨之。前者被謗之舉,為民為國,開罪于權門勢族而不悔,亦庶幾不黨孫、寧之遺意(與蘧伯玉不與孫林父、寧喜為黨的事跡相同。)。以此為非,將隨波逐流為是乎?(如果我這麼做是錯的,難到要隨波逐流嗎?)其不然明矣(我的行為並沒有錯,這是很明確的。)。承先人遺業,薄田十頃,衣食僅給,米鹽靡密(繁瑣細碎),輒親為之。人或以善治生為非,顧將不衣食乎?抑不求諸此轉求諸彼,如世之鑄橫財者為是乎?其不然又明矣。惟是妄念有未盡耶?機心有未忘耶?嗜欲或由強制,大廷(朝廷議論的地方)是而有衾影之非(衾:被子。南朝齊·劉晝《新論·慎獨》:「故身恆居善,則內無憂慮,外無畏懼,獨立不愧影,獨寢不愧衾。」指不愧獨自一人。衾影之非:指個人受到批評。意指議論國家政事正確,卻被人批評為有私心之非。)耶?出入難免持籌(手持算籌。多指理財或經商。),廉儉是而有吝嗇之非耶?(為了生活難免會有理財,養廉節省,卻被人批評為有吝嗇之非。),好名太過而矯矜之非耶?(太過愛惜自己的名聲,卻被人批評為有矯揉矜飾之非。)憂世太過而怨尤之非耶?(太過憂心國家現況而被人批評為有怨尤之非。)是固不足言學問精微(這樣的見解固然不足以談論學問的精微。),而必宜知其非者也。雖然,未已也。余好讀書,未嘗一日廢業。性迂,未嘗與一曲燕(曲宴,猶私宴。)。自謂無足奇,人輒交口稱之。余滋恧(ㄋㄩˋ,羞慚。)焉。
至生平所自信者有二:操守第一,萬鐘千駟不能易吾節。吏事次之。少賤通知民情,留意掌故。二者竊自謂不居人下。乃人輒目為文學之士,不以吏事相許。至以非義之取嘗試者,斥甲而乙至,斥乙而丙至。蓋自通籍二十年,雖漸久漸稀,而終不能?。以汔(ㄑㄧˋ,接近;使乾涸。)于今,何與生平所自信者適相反也!柳下惠曰:『伐國不問仁人。』吾豈有遺德(前人遺留下來的美德。)耶?(昔者魯君問柳下惠:『吾欲伐齊,何如?』柳下惠曰:『不可。』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至於我哉!』。)然則,身之不修,行之不立,聞望之不足孚於人,可知也。此尤無形之非也。勉之哉!自此以往,若輩絕跡,此心昭然大白於同人,則吾學之進矣。若前者被謗之舉,則雖身修行立,聞望孚於人,滋之不免也。必欲免之,則必入于非而可。吾所謂有非有未必非者如此。」客悅曰:「然則,子真知非者也。」客退,錄為《自訟文》(自訟:替自己申訴。)置之坐右。
馮桂芬(1809∼1874),字林一,號景亭。江蘇吳縣人。晚清思想家。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攻占南京,奉詔於蘇州舉辦團練。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克蘇州,遁居上海。主張借洋兵助剿太平軍,多次向當局獻策。後助李辦廣方言館(上海同文館)。馮桂芬講究經世致用,注意西學。英法聯軍攻佔北京之後,呼籲自強之道不可以須臾緩,提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採西學,制洋器。其主張對洋務派產生很大影響。戊戌變法時,光緒皇帝曾印發馮桂芬所著的《校邠廬抗議》,要求群臣閱讀,可見其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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