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諸地,鬻身為奴,猶被驅迫,
喪斧(喪其資斧。高亨注:「資,貨也;斧,銅幣之作斧形者。資斧猶言錢幣也。」後以「喪斧」謂失去行旅之費。)以歸。
馴者轉於溝壑(山溝。借指野死之處或困厄之境。),黠者流為盜賊,教匪、會匪,蔓延九州,伺隙而動。
工藝不興,商務不講,土貨日見減色,而他人投我所好,製造百物,暢銷內地,漏卮(古時指有漏洞的盛酒器)日甚,脂膏將枯。
學校不立,學子於帖括(唐制,明經科以帖經試士。把經文貼去若干字,令應試者對答。
後考生因帖經難記,乃總括經文編成歌訣,便於記誦應時,稱「帖括」。泛指科舉應試文章。)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據詞章,
破碎相尚(計較於細瑣破碎的考據文字),語以瀛海(此指外國事物),
瞠目不信。
又得官甚難,治生無術,習於無恥,懵(ㄇㄥˇ,無知。)不知怪。兵學不講,綠營防勇,
老弱癖煙,兇悍騷擾,無所可用,一旦軍興,臨時募集,半屬流丐,器械窳苦,饟糈(ㄒㄧㄤˇ ㄒㄩˇ,亦作「饟糈」。
軍糧給養。)微薄;偏裨(偏將、裨(ㄆㄧˊ)將。
將佐的通稱。古代佐助大將的將領稱偏裨,亦稱「副將」。)以上,流品猥雜,一字不識,無論讀圖,營例不諳,無論兵法。以此與他人學問之將、紀律之師相遇,
百戰百敗,無待交綏(謂敵對雙方軍隊剛接觸即各自撤退。)。
官制不善,習非所用,用非所習,委權胥吏,百弊蝟起(如蝟毛豎起。),一官數人,一人數官,牽制推諉,一事不舉,保獎矇混,
鬻(賣)爵充塞,朝為市儈,夕登顯秩,宦途壅滯,
候補窘悴(ㄘㄨㄟˋ,衰弱,疲萎。),非鑽營奔競,不能療饑,
俸廉微薄,供億繁浩,非貪汙惡鄙,無以自給。限年(古代對考試或任用官吏的年齡加以限制,謂之「限年」。)繩格,
雖有奇才,不能特達,必俟其筋力既衰,暮氣將深,始任以事,故肉食盈廷,而乏才為患。
法敝如此,雖敵國外患晏然無聞,君子猶或憂之,況於以一羊處群虎之間,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者乎?
孟子曰:「國必自伐,然後人伐之。」又曰:「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又曰:「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中國戶口之眾,
冠於大地;幅員式廓(規模;範圍。),
亦俄、英之亞(相等)也;礦產充溢,積數千年未經開采;
土地沃衍,百植並宜,國處溫帶,其民材智;君權統一,欲有興作,不患阻撓;此皆歐洲各國之所無也。
夫以舊法之不可恃也如彼,新政之易為功也又如此,何舍何從,不待智者可以決矣。
難者曰:「今日之法,匪今伊昔(從前),五帝、
三王之所遞嬗(ㄉㄧˋ ㄕㄢˋ,依次更替;逐步演變。),
三祖、八宗之所詒謀(猶詒燕,謂為子孫妥善謀劃,使子孫安樂。),
累代率由,歷有年所,必謂易道乃可為治,非所敢聞。」
釋之曰:不能創法,非聖人也;不能隨時,非聖人也。上觀百世,下觀百世,經世大法,惟本朝為善變。入關之初,
即下薙髮之令,頂戴翎枝,端罩馬褂,古無有也,則變服色矣。用達海創國書,借蒙古字以附滿洲音,則變文字矣。用湯若望、
羅雅谷作憲書(曆書),參用歐羅巴法,
以改大統曆(大統曆是明代的曆書,明初劉基進《大統曆》),則變歷法矣;
聖祖皇帝永免滋生人口之賦,併入地賦,自商鞅以來計人之法,漢武以來課丁之法,無有也,則變賦法矣;舉一切城工河防,
以及內廷營造,行在治蹕(為帝王出行清理道路。),皆雇民給直,
三王(指 夏、商、周三代之君。)於農隙使民,用民三日,且無有也,
則變役法矣。平民死刑,別為二等,曰情實(清代死刑判決的一種。謂認定罪行屬實,
將付諸執行。與緩決對言。),曰緩決(對死刑犯人暫緩處決。),
猶有情實而不予句(ㄍㄡ;搜捕、拘拿)者,仕者罪雖至死,而子孫考試入仕如故,
如前代所沿,夷三族之刑,發樂籍(樂籍制度始於北魏終於清雍正元年,
指將罪民、戰俘等群體的妻女及其後代籍入專門的賤民名冊,迫使之世代從樂,倍受社會歧視和壓制,是謂樂籍。)之刑,
言官受廷杖,下鎮扶司獄(司獄為中國明清兩朝代,提拿控管獄囚的職官。)之刑,更無有也,則變刑法矣。
至於國本之說,歷代所重,自理密親王之廢(康熙帝第二子胤礽,
原被立為太子,後被廢。後追封親王,封號理,諡號密。),世宗創為密緘(密封)之法,
高宗至於九降綸音(猶綸言。帝王的詔令。),
編為《儲貳金鑒》(儲貳:儲副,太子。),為世法戒,
而懵(ㄇㄥˇ,無知。)儒始知大計矣。巡幸之典,諫臣所爭,
而聖相、高宗,皆數幸江南,木蘭秋獮(所謂「木蘭」,本系滿語,
漢語之意為「哨鹿」,亦即捕鹿。在每年的七、八月間進行,故又稱「秋獮」(古代指秋天打獵為獮,如秋獮。
清代皇帝每年秋天到木蘭圍場巡巡視習武,行圍狩獵。這是清代帝王演練騎射的一種方式。),歲歲舉行,
昧者或疑之,至仁宗貶謫松筠(清朝名臣,仕途屢起屢蹶,多次遭褫職。),
宣示講武習勞之意,而庸臣始識苦心矣。漢、魏、宋、明,由旁支入繼大統者,輒議大禮,齦齦(ㄧㄣˊ ㄧㄣˊ,
爭辯貌。)爭訟,高宗援據禮經,定本生父母之稱,取葬以士、祭以大夫之義,聖人制禮,萬世不易,
觀於醇賢親王之禮,而天下翕然稱頌矣。凡此皆本朝變前代之法,善之又善者也。
至於二百餘年,重熙累洽(謂前後功績相繼,累世升平。),
因時變制,未易縷數,數其犖犖(ㄌㄨㄛˋ ㄌㄨㄛˋ;分明貌;顯著貌。)大者:
崇德(清太宗皇太極的第二個年號,西元1636∼1643年。)以前,
以八貝勒分治所部(貝勒,是清朝皇室爵位之一。設置八和碩貝勒,共議國政,
又稱「八王議政」。),太宗與諸兄弟,朝會則共坐,餉用則均出,俘虜則均分,世祖入關,
始嚴天澤(天子的恩澤;喻上下、尊卑。)之分,
裁抑諸王驕蹇之習,遂壹寰宇(統一全天下。),
詒謀(即詒燕,謂為子孫妥善謀劃,使子孫安樂。)至今矣。
累朝用兵,拓地數萬里,膺(接受,承當)閫外(ㄎㄨㄣˇ,門檻。
閫外:指京城或朝廷以外,亦指外任將吏駐守管轄的地域,與朝中、朝廷相對。)之寄,
多用滿、蒙,逮文宗(咸豐帝)而兼用漢人,輔臣文慶力贊成之,
而曾、左諸公遂稱名將矣;八旗勁旅,天下無敵,既削平前三藩、後三藩,乾隆中屢次西征,
猶復簡調(簡選調用。)前往,
朝馳羽檄(古代軍事文書,插鳥羽以示緊急,必須迅速傳遞。),夕報捷書,
逮宣宗(道光帝)時,而知索倫兵(指八旗兵)不可用,
三十年來,殲蕩流寇,半賴召募之勇以成功,而同治遂號中興矣。內而治寇,始用堅壁清野之法,一變而為長江水師,
再變而為防河圈禁矣。外而交鄰,始用閉關絕市之法,一變而通商者十數國,
再變而命使者十數國矣。此又以本朝變本朝之法者也。
吾聞聖者慮時而動,使聖祖、世宗生於今日,吾知其變法之銳,必不在大彼得、威廉第一、睦仁之下也。
《記》曰:「法先王者法其意。」今泥(拘泥)祖宗之法而戾(乖張;
違背)祖宗之意,是烏得為善法祖矣乎?
中國自古一統,環列皆小蠻夷,但虞內憂,不患外侮,故防弊之意多,而興利之意少,懷安之念重,而慮危之念輕。秦後至今,
垂二千年,時局匪有大殊,故治法亦可不改。國初因沿明制,稍加損益,稅斂極薄,征役幾絕。取士以科舉,雖不講經世,
而足以颺(ㄧㄤˊ,揚。)太平。選將由行伍,雖未嘗學問,
然足以威萑苻(澤名。《左傳·昭公二十年》:「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後世以萑符指盜賊。)。
任官論資格,雖不得異材,而足以止奔競;天潢(星名。指皇族,帝王后裔。)外戚,不與政事,
故無權奸僭恣(逾越常禮,恣行無忌。)之虞。督撫監司,互相牽制,故無藩鎮跋扈之患。使能閉關畫界,
永絕外敵,終古為獨立之國,則墨守斯法,世世仍之,稍加整頓,未嘗不足以治天下,而無如其忽與泰西(猶極西。
舊泛指西方國家,一般指歐美各國。)諸國相遇也。
泰西諸國並立,大小以數十計,狡焉思啟,互相猜忌,稍不自振,則滅亡隨之矣。故廣設學校,獎勵學會,懼人才不足,而國無與立也。
振興工藝,保護商業,懼利源為人所奪,而國以窮蹙也。將必知學,兵必識字,日夜訓練,如臨大敵,船械新制,爭相駕尚,懼兵力稍弱,一敗而不可振也。
自餘庶政,罔不如是,日相比較,日相磨厲,故其人之才智,常樂於相師,而其國之盛強,常足以相敵,蓋舍是不能圖存也。而所謂獨立之國者,目未見大敵,
侈然自尊,謂莫已若,又欺其民之馴弱而淩牿之,慮其民之才智而束縛之,積弱淩夷,日甚一日,以此遇彼,
猶以敝癰(ㄩㄥ,一種發生在皮膚和皮下組織的化膿性炎症。)當千鈞之弩,故印度、突厥之覆轍,不絕於天壤也。
難者曰:「法固因時而易,亦因地而行。今子所謂新法者,西人習而安之,故能有功,苟遷其地則弗良矣。」
釋之曰:泰西治國之道,富強之原,非振古如茲也,蓋自百年以來焉耳。舉官新制,起於嘉慶十七年(1812年);民兵之制,起於嘉慶十七年;工藝會所,起于道光四年;農學會,起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國家撥款以興學校,起于道光十三年(1850年);報紙免稅之議,起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郵政售票,起于道光十七年(1837年);輕減刑律,起於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汽機之制,起於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行海輪船,
起於嘉慶十二年(1807年);鐵路起于道光十年(1830年);電線起於道光十七年(1837年);自餘一切保國之經,利民之策,相因而至,大率皆在中朝嘉、道之間。蓋自法皇拿破侖倡禍以後,歐洲忽生動力,因以更新。至其前此之舊俗,則視今日之中國無以遠過,惟其幡然而變,不百年間,乃浡然而興矣。然則吾所謂新法者,皆非西人所故有,而實為西人所改造,改而施之西方,與改而施之東方,其情形不殊,蓋無疑矣。況蒸蒸然起於東土者,尚明有因變致強之日本乎!
難者曰:「子言辯矣!然伊川被髮(昔辛有過伊川,見被髮而祭者,
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指預見外夷入侵徵兆。),君子所歎。用彝變夏(用夷變夏,
語出《孟子滕文公》:「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這裡指用外來文化同化中國的意思。夷,古人對少數民族或外國的蔑稱。),究何取焉?」
釋之曰:孔子曰:「天子失官,學在四彝(夷)。」《春秋》之例,彝狄進至中國,則中國之(春秋之例,以文化做為中原與蠻族之別,而非以種族為區別。外夷若信奉中原文化,則視其為中國人。)古之聖人未嘗以學於人為慚德也。然此不足以服吾子,請言中國:有土地焉,測之、繪之、化之、分之,審其土宜,教民樹藝,神農、后稷,非西人也。度地居民,歲杪(歲末)制用,夫家眾寡,六畜牛羊,纖悉書之,《周禮》《王制》,非西書也。八歲入小學,十五就大學,升造爵官,皆俟學成,
庠序(庠與序,皆為古時學校的名稱。)學校,非西名也。謀及卿士,謀及庶人,國疑則詢,國遷則詢,議郎博士,非西官也。流宥五刑,疑獄眾共,輕刑之法,陪審之員,非西律也。三老嗇夫(官名,有好多種類,係負責聽訴訟、收稅等大小事務。),由民自推,辟署功曹,不用他郡,鄉亭之官,非西秩(官吏的職位、品級。)也。爾無我叛,我無強賈,商約之文,非西史也。交鄰有道,不辱君命,絕域之使,非西政也。邦有六職,工與居一,國有九經,工在所勸,保護工藝,非西例也。當寧(處在門屏之間。寧,古代宮室門內屏外之地。君主在此接受諸侯的朝見。)而立,當扆(ㄧ ˇ,又稱當依,
古代廟堂戶牖之間繡有斧形的屏風。《禮記.曲禮下》:"天子當依而立,諸侯北面而見天子"。)而立,禮無不答,旅揖士人,禮經所陳,非西制也。天子巡守,以觀民風,皇王大典,非西儀也。地有四遊,地動不止,日之所生為星,毖緯雅言,非西文也。腐水離木,均發均縣(懸),臨鑒立景(影),蛻水謂氣,電緣氣生,墨翟、亢倉、關尹之徒,非西儒也。故夫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征之域外則如彼,考之前古則如此,而議者猶曰「彝也!彝也!」而棄之,必舉吾所固有之物不自有之,而甘心以讓諸人,又何取耶?
難者曰:「子論誠當,然中國當敗衄(ㄋㄩˋ,損傷;挫敗。)之後,窮蹙之日,慮無餘力克任此舉,強敵交逼,眈眈(威視貌)思啟,亦未必能吾待也。」
釋之曰:日本敗於三國,受迫通商,反以成維新之功。法敗於普,為城下之盟,償五千兆福蘭格(法郎),割奧斯、鹿林兩省,此其痛創,過於中國今日也。然不及十年,法之盛強,轉逾疇昔。然則敗衄(ㄋㄩˋ,損傷;挫敗。)非國之大患,患不能自強耳。
孟子曰:「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又曰:「國家閒暇,及是時般樂(玩樂)怠敖,是自求禍也。」泰西各國,磨牙吮血,伺於吾旁者固屬有人。其顧惜商務,不欲發難者,亦未始無之。徒以我晦盲太甚,厲階(比喻禍端,肇禍之源。)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霣(ㄩㄣˇ殞;降落。)孔繁,用啟戎心,亟思染指。及今早圖,示萬國以更新之端,作十年保太平之約,亡羊補牢,未為遲也。
天下之為說者,動曰「一勞永逸」。此誤人家國之言也。今夫人一日三食,苟有持說者曰:「一食永飽」,雖愚者猶知其不能也,以飽之後歷數時而必饑,饑而必更求食也。今夫立法以治天下,則亦若是矣。法行十年,或數十年,或百年而必敝,
敝而必更求變,天之道也。故一食而求永飽者必死,一勞而求永逸者必亡。今之為不變之說者,實則非真有見於新法之為民害也,誇毗(ㄎㄨㄚ ㄆㄧˊ,諂媚阿諛。)成風,憚於興作,但求免過,不求有功。又經世之學,素所未講,內無宗主,相從吠聲。聽其言論,則日日痛哭,讀其詞章,則字字孤憤。叩其所以圖存之道,則眙然無所為,對曰:「天心而已,國運而已,無可為而已。」委心袖手,以待覆亡。噫!吾不解其用心何在也。
要而論之,法者天下之公器也,變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萬國蒸蒸,日趨於上,大勢相迫,非可閼制( ㄜˋ ㄓㄧˋ;遏制。),變亦變,不變亦變。變而變者,變之權操諸已,可以保國,可以保種,可以保教;不變而變者,變之權讓諸人,束縛之,馳驟之。
嗚呼!則非吾之所敢言矣。是故變之途有四:其一,如日本,自變者也;其二,如突厥,他人執其權而代變者也;其三,如印度,見併於一國而代變者也;其四,如波蘭,見分於諸國而代變者也。吉凶之故,去就之間,其何擇焉?
《詩》曰:「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念亂,誰無父母?」《傳》曰:「嫠婦(寡婦)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霣(ㄩㄣˇ,殞。死亡。),為將及焉。」此固四萬萬人之所同也。
彼猶太之種,迫逐於歐東;非洲之奴,充斥於大地,嗚呼!夫非猶是人類也歟?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任甫,號任公,別號飲冰室主人,廣東省新會縣人,人稱梁新會。清朝末年、民國初年中國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青年時期曾與老師康有為合作進行戊戌變法,事敗後出逃,在海外推動君主立憲。辛亥革命之後一度入袁世凱政府,擔任司法總長,後反對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一度加入段祺瑞政府。
倡導新文化運動,支持五四運動。著有《飲冰室合集》(全四十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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