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難

韓非子

Tony私藏的古文觀止

說難(ㄕㄨㄟˋ ㄋㄢˊ), 是指「說服國君的種種困難」。本文是韓非子名篇,展現出韓非子精闢的說理與心理分 析能力。向國君進說,是一項高難度的工作,它的困難不在於進說者的知識或辯論能力 不足,而在於君心難測。韓非子分析了國君複雜而難測的心理狀況,分析之精闢,令人咋舌稱奇。 然而韓非雖擁有如此卓絕的分析能力,但在現實的人生,卻仍然不敵政治的奸險,竟被政治對手陷害而死。 難怪司馬遷在盛讚本文之餘,也不禁要發出「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的感慨了。

凡說之難(向國君進說的困難): 非吾知(知識)之有以說之之難 也(並非進說的知識不足所造成的困難);又非 吾辯之能(辯才)明吾意之難 也(並非論說的技巧不足所造成的困難);又非吾 敢橫失(橫佚;指縱橫而談),而能 盡之難也(並非因不敢放言盡力陳述的困難)。 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困難在於理解國 君的心理),可以吾說當之(進說的內容可以符合其心理)

所說(ㄕㄨㄟˋ;說服的對象,指國君)出 於為名高者也(國君喜好追求名聲),而說 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對待)卑賤,必棄 遠矣(國君好名聲,而說之以利益,則被認為缺乏氣節, 而受到國君的鄙視)。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 收矣(國君好利,而說之以名,則國君認為不夠實際, 而遠離事實,意見不會被接納)。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 也(國君實為好利,卻表面假裝好名),而說之 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國君假裝接納意見, 而實際疏遠而不用);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 國君偷偷採納意見,表面卻會斥責不用)。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事情的成功,是由於 能保持祕密進行,洩露出來會導致事情失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 事(並非進說者有意洩密,而是說出了國君內心想隱密 的事情),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國君 表面上做某一件事),而乃以成他故(是為 了掩飾想做另一件隱密的事),說者不徒(不只)知 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為(進說者不僅知道國君為何表面假裝 做這件事,而且知道國君真正的企圖),如此者身危。規異事而當(為國君 規劃特別的任務且計劃妥當),知者揣之外而得之(外面 的人猜測得知),事泄於外,必以為己也(國君必定誤以為 是你洩露出去的),如此者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與國 君的關係不夠深厚,卻放肆地知無不言),說行而有功則德忘( 主張就算有功勞,也不會被感念),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主 張若施行不通而失敗,則遭到猜忌),如此者身危。貴人有過端(指 國君有過失),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揭發他的 缺失),如此者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國君想獨 享功勞),說者與知焉(參與且得知其計策,使國君無法 獨攬其功),如此者身危。 彊(勉強)以其所 不能為,止以其所不能已(勉強國君去做他不能做到的事, 阻止國君不能中止的事),如此者身危。

故與之論大人(議論朝廷權貴重臣)則以為閒 己矣(間己;被國君認為在離間君臣關係),與之 論細人(議論地位卑微的小臣)則以為 賣重(被國君認為在賣弄權勢),論其所愛則 以為藉資(談及國君所愛的人,則被國君認為拉裙帶關 係),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談及國君所憎恨的 人物,則被國君認為是試探君心)。徑省其說(議論 簡單扼要)則以為不智而拙之(被國君認為不夠聰明 ,視為笨人),米鹽博辯(議論瑣碎細膩、旁徵博 引)則以為多而交之(被國君認為內容煩瑣而雜 駁;交,駁)。略事陳意(省略詳情,而只說大意)則 曰怯懦而不盡(被國君認為懦弱無擔當,不敢盡言事情),慮 事廣肆(議論廣泛而放肆暢所欲言)則曰草野而倨 侮(被國君認為粗野驕傲而不尊重別人)。此說 之難(這是向國君進說的種種困難),不可不知也。

凡說之務(要務),在知 飾(美化)所說之所矜而滅其 所恥(美化國君引以為榮的事,消除國君引以為恥 的事)。彼有私急也(國君有私欲急需), 必以公義示而強之(用公義加以粉飾而勸他去做)。 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己(國君有卑劣的想法,而無法停 止),說者因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加以粉飾 其意圖,且不贊成他不去做)。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國 君有崇高的理想目標,但實際上無法做到),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而多 其不行也(指出這些目標的缺失及壞處,而勸國君不 要施行)。有欲矜以智能(國君想顯示自己的 聰明才智),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為國君列舉 性質相近的其它事務),多為之地,使之資說於我(提 供國君一些參考,使國君能藉由自己說法而展現聰明才智),而佯不知也以資其 智(假裝不知道國君的論點,使國君得意於自己的聰 明)。欲內(納)相存之 言(國君希望得到相同的意見),則必以 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於私利也(用光明正大的言論 ,並暗示這樣的做法合乎 國君的利益)。欲陳危害之事(要勸阻對 國家不利的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於私患也(必 須說明言論會遭人反對及非議,且暗示國君這些反對意見議對國君是不利的)

譽異人與同行者(稱譽一些與國君採取相同行徑的其它 人),規異事與同計者(策劃一些與國君計策相 符的其它事情)。有與同汙者(其它人有與國君 同流合污),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用更大的粉飾 ,讓他們覺得這年事沒有害處);有與同敗者(其它 人有與國君同遭失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用明 白的理由來粉飾,來表示這件事沒有過失)。彼自多其 力(國加誇耀自己的力量),則毋以其 難概(壓平)之也(不 要建議國君難以達成的事);自勇其斷(國君自以 為勇於決斷),則無以其謫怒之(勿指出國君過去的 錯誤來激怒他);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勿指出 國君過去的失敗來使他失窘)。大意無所拂悟(不違背 國君的主要想法),辭言無所繫縻(言辭不與國君 磨擦),然後極騁智辯焉,此道所得(用這樣的途徑才能獲得),親 近不疑而得盡辭也。

伊尹為宰(廚師;小管家)百里奚為 虜(奴隸),皆所以干其 上也(求取國君的信任),此二人者, 皆聖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服苦役)以進 ,如此其汙也(做這麼卑下的工作,來逐漸獲得國君 的信任)。今以吾言為宰虜,而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恥也(只要 能達成被國君信用而振世,即使從卑屈的職務開始也沒關係,有才智的人並不會引以為恥)。夫曠 日離久(曠日,指相處很久;離久,經歷很 久的時間),而周澤既渥(君臣相處既久 ,得到國君的厚澤與信任),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 引發變革紛爭而不被國君怪罪),則明割利害(坦然地分 析利弊得失)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端正國君 的行為),以此相持(君臣相互對待), 此說之成也。

昔者鄭武公欲伐,故先以其女妻君以娛其 意(鄭武公先將女兒嫁給胡君,以討好胡君, 鬆懈其警戒心)。因問於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 曰:『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 何也?』君聞之,以為親己,遂不備人襲, 取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 亦云(鄰居的父親也告訴他,牆壞不修,會引 來盜賊)。暮而果大亡其財(到了晚上 果然遭竊,財務損失嚴重),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 這家人認為兒子很聰明,卻懷疑鄰居的父親涉嫌偷竊)。此二人說者皆當 矣(關其思及鄰居的父親,兩人的見解都 是正確的),厚者為戮,薄者見疑( 情況嚴重的被殺戮,輕微的被懷疑),則非知之難也,處知則 難也(這不是見識有問題,而是如何運用這 些見識的處境困難)。故繞朝(春秋時 秦國大夫,曾識破晉國詐降的詭計,卻沒被秦君採納)之言當矣, 其為聖人於(晉人佩服他的見識,把 他當成聖人看待),而為戮於(晉國 派間諜入秦實施反間計,使秦君懷疑繞朝,而將他殺死)。此不可不察。

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衛君(彌子瑕 受寵於衛君,兩人有同性戀關係)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 刖(ㄩㄝˋ;古代一種砍斷雙腳的 刑罰)彌子瑕母病,人閒往(有 人私下前往)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假冒君令 駕駛國君的車子)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刖罪。』異日,與君遊於果園 ,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啗君(桃子甘甜 ,彌子瑕吃了一半,捨不得自己吃,完將另一半拿給國君吃),君曰:『愛我哉, 忘其口味(捨得放棄桃子的甜味), 以啗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 又嘗啗我以餘桃(拿吃剩的桃子給我吃)。 』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變也。故有愛於主則 智當而加親,有憎於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 夫龍之為蟲(動物)也, 柔可狎(溫柔可以可親近)而騎也, 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喉下有一尺倒長的 鱗片),若人有嬰(攖;觸犯)之者則必殺人。 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就差 不多算是善於進說了)


韓非(約前275年-前221年),為中國先秦法家的代表人物, 為韓國貴族子弟,他綜合了申不害、商鞅等人的法家思想,發展成為完整的理論。 韓非多次上書韓王,卻不為所用,憤而著《孤憤》、《五蠹》等篇,十餘萬言。 其後,秦王嬴政讀到韓非的文章,大為讚賞,於是以戰爭為要脅,逼韓非出使秦國。 韓非至秦國後,卻受李斯忌妒,向秦王進讒,陷韓非入獄,最後在獄中服毒自盡。

韓非子一書所談論的核心主題是「主道」(君主的統治術),這套學說成為秦統一 天下之後兩千年來帝王專制統治所奉行的法則。韓非的政治主張未必全然適用於 現代社會。而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韓非子》一書,是中國文學的瑰寶。兩千多年前, 韓非竟已能寫出如此犀利深刻的議論文,其文章修辭語言精練,句法富於變化, 極具邏輯及分析力,又善於運用大量的歷史、傳說、典故、寓言以強化論證的說服 力及生動性。據《史記》記載,秦王贏政(秦始皇)看到韓非的《孤憤》、《五蠹》 文章時,慨嘆說:「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