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言義理,有前人疏而後人加密者(前人
議論空疏,後人議論更加細密),不可不致其思(深
思熟慮)也。古人論文,惟論文辭而矣。劉勰氏出,本陸機氏說而昌
論(大論)文
心(劉勰著有《文心雕龍》);蘇轍氏出,
本韓愈氏說而昌論文氣,
可謂愈推而愈精矣。未見有論文德者,學者所宜深省也。
夫子嘗言:「有德必有言。」又言:「修辭必立其誠。」孟子嘗論知言養氣,
本乎集義;韓子亦言仁義之途,詩書之流,皆言德也。今云未見論文德者,以古人所言,
皆兼本末,包內外,猶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嘗就文辭之中,言其有才、有學、有識,又有文之德也。
凡為古文辭者,必敬以(而)恕。臨文必敬,
非修德(不是指修養)之謂也;論古必恕,
非寬容(不是指包容)之謂也。敬,非修德之謂者,
氣攝而不縱(氣要能收斂而不放縱),縱必不能中節也。
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身而處地也(不是寬容古人,
而是為古人設身處地著想)。嗟呼!知德者鮮,知臨文之不可無敬恕,則知文德矣。
昔者陳壽《三國志》紀魏而傳吳蜀(陳
壽以曹魏為正統),習鑿齒為《漢晉春秋》
,正其統矣(習鑿齒以蜀漢為正統)。司馬《通鑑》
,仍陳氏之說(司馬光的資治通鑑,
以曹魏為正統);朱子《網目》,又起而正之(朱熹
著網目,以蜀漢為正統)。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應陳氏誤於先,而司馬再誤
於其後;而習氏與朱子之識力,偏居於優也。而古今之譏《國志》與《通鑑》者,
殆於肆口而罵詈,則不知起古人於九原(九泉;
指墓穴),肯吾心服否邪?
陳氏生於西晉,司馬生於北宋,苟黜曹魏之禪讓,
將置君父於何地?(晉竊國於曹魏,宋竊國於後周;
情況與曹操相似,所以都以曹魏為正統)而習與朱子則固江東南渡之人也,
惟恐中原之爭天統也(習鑿齒為東晉人,朱熹為南宋人,
國家處境與蜀漢相似,因此以蜀漢為正統)。諸賢異地則皆然,未必識遜今之學究也。
是則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
身之所處,固有榮辱、隱顯、屈伸、憂樂之不齊,而言之有所為而言者,
雖有子(孔子弟子,有若,字子有,
神貌似孔子,為門弟子所尊。然而,有子不能知孔子之言。)不知夫子之所謂,
況生千古以後乎?聖門之論恕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大道矣。
今則第(但)為文
人(只談論文人),論古必先設身,
以是為文德之恕而已爾。韓氏論文,迎而拒之(迎接
勃然的文思,排斥其不合於道理者),平心察之,喻氣於水,言為
浮物(將志氣比喻為水,文章為浮物;氣足則
文盛)。柳氏之論文也,不敢輕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氣作之,昏氣出之。
夫諸賢論心論氣,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夫子
少言天道,所以不可得而聞也)。然文繁而不可殺,語變而各有當,要其大旨,則臨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
主敬則心平,而氣有所攝,自能變化從容以合度也。夫史有三長,才、學、識也。古文辭而不由史出,
是飲食不本於稼穡也。夫識,生於心也;才,出於氣也;學也者,凝心以養氣、鍊識而成其才者也。
心虛難恃,氣浮易弛;主敬者,隨時檢攝於心氣之間,而謹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
夫緝熙敬止(語出詩經: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
穆穆,指美好;於,嘆辭;緝熙者,言繼續不絕而已。指文王持敬不怠),聖人
所以成始而成終也,其為義也廣矣。今為臨文,檢其心氣,以是為文德之敬而已爾。
章學誠(1738-1801),字實齋,會稽(今浙江紹興)人 。乾隆進士。曾官國子監典籍,
主講定州定武、保定蓮池、歸德文正等書院。所著《文史通義》,與唐朝劉知幾的《史通》齊名,為中國史學理論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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