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之難乎哉?知之難乎哉?(創作比較困難,
還是理解比較困難?)夫人之所以謂知者,非知其姓與名,也亦非知其聲容之與笑貌也。
讀其書,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而已矣(要知道作者
為什麼要發表這樣的文章)。
知其名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
,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知言,我知所以為言矣;此知之難也(這就是
相互理解的困難)。
人知《易》(書名。伏羲制卦,文王繫辭。共六十四卦、
三百八十四爻。易經的內容最早只是記載大自然、天文和氣象等的變化,古代帝王作為施政之用,
百姓用為占卜事象。至孔子作傳,始為哲理的書,成為儒家重要典籍。)為卜筮之書矣,
夫子(孔子)讀之,而知作者有憂患,是聖人
之知聖人也。人知《離騷》為辭賦之祖矣(離騷,楚辭篇名。
戰國時屈原所作。屈原仕楚懷王,因讒言被疏,憂愁幽思而作離騷,以表明愛國心志。全文詞采雅麗,
為長篇韻文,對後代文學有深遠的影響。),司馬遷讀之,而知悲其志,是賢人
之知賢人也。夫不具司馬遷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憂,而欲知文王之憂,
則幾乎罔(無)矣。然則古之人有其憂與志者,
不得後之人有能憂其憂、志其志,而因以湮沒不彰者,蓋不少矣。
劉彥和(劉勰,著文心雕龍)曰:「
《儲說》(韓非所著)始出,
《子虛》(司馬相如所著)初
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秦始皇
讀韓非文章,漢武帝讀司馬相如文章,皆愛不釋手,恨不生於同時,既而得知是同時代的文人
所作);既同時矣,韓囚馬輕(韓
非入秦,卻成階下囚;司馬相如入皇宮,卻僅得小官,受到輕視)。」蓋悲同時之知音不足恃也。
夫李斯之嚴畏韓非(李斯深知韓非之才
而忌之),孝武之俳優司馬(漢武
帝深知司馬相如的文學才華,只戲子視之,而不用於政治),乃知之深,處之當,而出於勢之
不得不然。所謂跡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賈生(賈
誼)遠謫長沙,其後召對(召見對
話)宣室(未央殿前的正室。漢書
賈誼傳記述,漢文帝思念賈誼,召之於宣室。上感鬼神之事,因問鬼神之本。賈誼具道所以然,
至半夜,文帝移動座位,漸近賈誼,以聽其言),文帝至云,久不見生,自謂過之,
見之乃知不及(文帝本自以為智慧超過賈誼,
見了面才知不及賈誼)。君臣之際,可謂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
奏(文帝未採納賈誼的治安策),
而知其鬼神之對。所謂跡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劉知幾(唐人,
著有史通,標舉史法,為中國言史學者之鼻祖)以卓絕之學,見輕時流,
及其三為史臣,再入東觀(漢
時中央藏書著書之所,後世比喻為藏書之所),可謂遇矣;然而語史才則千
里降追(指唐中宗千里下詔,招回劉知
幾回長安,主修國史),議史事則一言不
合(劉知幾上書,陳言修史之五不可,
均未被朝廷接受)。所謂跡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跡相知者,非如賈之
知而不用,即如劉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馬之狎而見輕,
即如韓之讒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
得如韓、馬、賈、劉,亦云窮矣;然而其得如彼,
其失如此。
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難言也。
莊子曰:「天下之治方術(學術)者,
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都自認為自己的學說,別人無
法勝過)。」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通(相互通用);
而皆以己之所治,為不可加,是
不自知之過也。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相知(互相
了解)者少也。世傳蕭穎士能識李華古戰場文(李
華著《弔古戰場文》,故意隱匿作者,將文章弄為陳舊,假託為古人所作,而問蕭穎士,當今之士,
誰能作出這種文章?蕭答曰:君稍精思,可作得出。),以謂文章有真賞。
夫言根於心(文章根據心靈),
其不同也如面(心靈的不同就像人面各
不同)。穎士不能一見而知其為華,而漫云華足以及此,
是未謂之真知也。而世之能具穎士之識者,已萬不得一;若夫人之
學,固有不止於李華者,於世奚賴焉?(在
這世界上能倚賴誰了解你呢?)。凡受成形者,不能無殊致(特殊不同的
情趣)也;凡稟血氣者,不能無爭心也。有殊致,則入主出奴(以自已為主,對方為奴),
黨同伐異(各立門戶,同黨攻擊異己者)之
弊出矣;有爭心,則挾恐見破(挾持門戶己見,
恐怕被人駁倒破壞),嫉忌詆毀之端開矣。惠子曰:「奔者東走,追者亦東走;
東走雖同,其東走之心則異。」今同業者眾矣,豈能皆出於同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
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難言也。
歐陽修嘗慨《七略》、《四部》(東漢劉向
將經傳諸子詩賦分為七大類,輯為七略;唐代將書籍分為集史子集四部),
目存書亡(僅存目錄,而內容己亡佚),
以謂其人之不幸;蓋傷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獲麟(魯哀
公14年,西元前481年,西狩獲麟。孔子作春秋,絕筆於獲麟)以來,著作之業,
得如馬遷、班固,斯為盛矣。遷則藏之名山,而傳之其人;固則女
弟卒業(班固死時,漢書未成,由其妹班昭
完成),而馬融伏閣以受其書(閣,
藏書之所。《漢書》初出,時人多未能通,馬融親受句讀於班昭),於今猶日月也。然讀《史》、
《漢》之書而察徐廣、裴駰、服虔、應劭諸家之注釋,
其間不得遷、固之意者,十常四五焉。以專門之攻習,猶未達古人之精微,
況泛覽所及,愛憎由己耶!夫不得傳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傳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
與愛憎不齊之數。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後之知,所以難言也。
人之所以異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貴者,相悅以解也。賢者不得達而相與行其志,
亦將窮而有與樂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當時,亦將沒而俟知己於後世。然而有其理者,
不必有其事(有這種道理,卻未必有這種
事情發生);接以跡者,不必接以心(表面
上相近,不一定心靈能接近)。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後之視今,
猶今之視昔。此伯牙之所以絕絃不鼓(伯牙
的知音鍾子期死後,伯牙痛世無知音者,而不再彈琴),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號
者也(楚人卞和得璞玉於楚山中,獻於王,王以為誑,
而削其左足;武王即位,又獻璞玉,又被以為誑,而被削右足;因抱璞玉而泣於荊山下)。
夫鶡鵲(ㄏㄜˊ ㄑㄩㄝˋ;鳥名;
亦名喜鵲)啁啾(鳥鳴聲),
和者多也;茅葦黃白(秋日茅草色黃葦花泛白),
靡者眾也(風靡很多人)。鳳高翔於千
仞(古代八尺為一仞),桐孤生
於百尋(八尺為一尋),
知(自知)其
寡和(少有附和)無
偶(孤獨無伴),而不能曲折
以從眾者,亦勢也。是以君子發憤忘食,闇然(暗然;
埋首)自修,不知老之將至,所以求適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無涯之毀譽哉?
章學誠(1738-1801),字實齋,會稽(今浙江紹興)人 。乾隆進士。曾官國子監典籍,
主講定州定武、保定蓮池、歸德文正等書院。所著《文史通義》,與唐朝劉知幾的《史通》齊名,為中國史學理論名作。
本文在議論學者思想知遇的困難,主旨言人當追求自己的真知卓見,而不必在意世俗毀譽。選自《文史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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