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臺(阮元,號芸臺,乾隆進士。宮保,職官名。
清代太子的老師之一。)先生執事:
不奉教命,忽踰四年,感戀之私,未間時日。先生政高兩粵,威播八蠻,勳業之彪炳,聲聞之熏爍,
海內之人,莫不誦之,何俟小子之言?所欲言者,文章而已。
本朝論文,多宗望溪(方苞,
桐城派創立者),數十年來,未有異議。先生獨不取其宗派。非故為立異也,
亦非有意薄(不尊重)望溪也,
必有以信其未然而奮其獨見也。夫天下有「無不可達之區(地方)」,
即有「必不能造之境」;有「不可一世之人」,即有「獨成一家之人」。此一家者,非出於一人之心思才力為之,
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變(融會變化)而出之者也。
非盡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開獨造之域。
此惟韓退之(韓愈)能知之,
宋以下皆不講也。五都之市,九達之衢(
四通八達的大路),人所共由(走、
經過)也;崑崙之高,渤海之深,人必不能至者也;
而天地之大有之。錦繡之飾,文采之輝,人所能致者也;雲霞之章,日星之色,人必不能為者也;
而天地之大有之。夫文亦若是而已矣。無決隄(堤)破藩之識者,
未足窮高遂之旨;無摧鋒陷陣之力者,未足收久遠之功。
縱之非忘(放縱之而不忘記),
操之非勤(操持它而不勤勞)。
夫宇宙間自有人不能盡為之文,患人求之不至耳。眾人之效法者(
指當代宗法桐城派古文),同然之嗜好也。同然之嗜好,尚非有志者之所安也。夫先生之意,
豈獨無取於望溪已哉?即八家,亦未必盡有當也(不
僅不效法於方苞,就算是取法於唐宋八大家也有未盡適當之處)!
雖然,學八家(唐宋八大家)者卑(
卑下)矣,而王遵岩(王慎中)、
唐荊川(唐順之)等,
皆各有小成,未見其為盡非也(王慎中、
唐順之主張古文師法唐宋八大家,稱為「唐宋派」)。學秦漢者優矣,
而李北地(李夢陽)、
李滄溟(李攀龍)等,
竟未有一獲,未見其為盡是也(李夢陽、李攀龍主張古文師法秦漢,
反對學習唐宋)。其中得失之故,亦存乎其人,請得以畢陳之。
蓋文章之變,至八家齊出而極盛;文章之道,至八家齊出而始衰。謂之盛者,
由其體(文體)之備於八家也,
為之者各有心得,而後乃成為八家也。謂之衰者,由其美之盡於八家也,學之者,不克遠溯,
而亦即限於八家也。夫專為八家者,必不能如八家。其道(道理;原因)有三:
韓退之(韓愈)約六經(詩、
書、易、禮、樂、春秋)之旨,
兼眾家之長,尚(崇高)矣。
柳子厚(柳宗元)則深於《國語》,
王介甫(王安石)則原於經術,
永叔(歐陽修)
則傳神於《史》遷(司馬遷所著史記),
蘇氏(蘇洵)則取裁於《國策》,
子固(曾鞏)則衍派於匡、
劉(漢代的匡衡、劉向),
皆得力於漢以上者也。今不求其用力之所自(根源),
而但規仿其辭,遂可以為八家乎?此其失一也。
漢人莫不能文,雖素不習者,亦皆工妙。彼非有意為文也,忠愛之誼,悱惻之思,
宏偉之識,奇肆之辯,恢諧之辭,出之於自然,任其所至,而無不咸宜,故氣體高渾,難以跡窺;
八家則未免有意矣。夫寸寸而度之,至丈必差;效之過甚,拘於繩尺而不得其天然。此其失二也。
自屈原、宋玉工於言辭,莊辛之說楚王,李斯之諫逐客,
皆祖其瑰麗;及相如(司馬相如)、
子雲(揚雄)為之,
則玉色而金聲;枚乘、鄒陽為之,
則情深而文明。由漢以來,莫之或廢。韓退之取相如之奇麗,法子雲之閎肆,
故能推陳出新,徵引波瀾,鏗鏘(ㄎㄥ ㄑ|ㄤ;狀聲詞。
形容清脆悅耳的聲音)鍠(鐘鼓的聲音)石,
以窮極聲色。柳子厚亦知此意,善於造鍊,增益詞采,
而但不能割愛。宋儒則洗滌盡矣。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盡掃八代而去之也,
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實八代之美,退之未嘗不備有也。宋諸家疊出,
乃舉而空之,子瞻又掃之太過,於是文體薄弱,無復沈浸穠郁之致,瑰奇壯偉之觀,
所以不能追古者,未始不由乎此。夫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宋賢於
此不察,而祖述之者,並西漢瑰麗之文而皆不敢學,此其失三也。
且彼嘉謨(ㄐ|ㄚ ㄇㄛˊ;好的謀略)
讜議(議論),著於朝廷,
立身大節,炳乎天壤,故發為文辭,沛乎若江河之流;今學之者無其抱負志節,而徒津津索之於字句,亦末矣。
此專為八家者,所以必不能及之也。
然而有志於為文者,其功必自八家始。何以言之?文莫盛於西漢,而漢人所謂文者,
但有奏對(臣下回答君上所問的事)封事(
古代臣子奏事,以皂囊封板,防止洩露,稱為封事),
皆告君之體(向皇帝報告的文體)耳。
書序雖亦有之,不克多見。至昌黎(韓愈)始工為贈送碑誌之文,
柳州(柳宗元)始創山水雜記之體,
廬陵(歐陽修)始專精於序事,
眉山(蘇洵)始窮力於策論,
序經以臨川(王安石)為優,
記學以南豐(曾鞏)稱首。
故文之義法,至《史》《漢》(史記,漢書)而已備,文之體製,
至八家而乃全;彼固予人以有定之程式也。學者必先從事於此,而後有成法之可循,
否則雖銳意欲學秦漢,亦茫然無津涯。然既得門徑,而猶囿於八家,則所見不高,所挾不宏,
斯為明代之作者而已。
故善學文者,其始必用力於八家,而後得所從入,其中又進之以《史》《漢》,而後克以有成。
此在會心者自擇之耳。然苟有非常絕特之才,欲爭美於古人,則《史》《漢》猶未足以盡之也。
夫《詩》《書》,退之既取法之矣;退之以六經為文,亦徒出入於《詩》《書》,他經則未能也。
夫孔子作《繫辭》,孟子作七篇,曾子闡其傳以述《大學》,
子思困於宋而述《中庸》,七十子之徒,各推明先生之道,以為《禮記》,
豈獨義理之明備云爾哉?其言固古今之至文也。
世之真好學者,必實有得於此,而後能明道以修辭。於是乎從容於考經,以發其端;諷誦於典謨誥訓,
以莊其體;涵泳於《國》《風》,以深其情;反覆於變雅《離騷》,以致其怨。如是而以為未足也,
則有左氏之宏富,《國語》之修整,益之以《公羊》、《穀梁》之清深。如是而以為未足也,
則有《大戴禮》之條暢,《考工記》之精巧,兼之以荀卿、揚雄之切實。如是而以為
未足也,則有老氏之渾古,莊周之駘蕩(ㄉㄞˋ ㄉㄤˋ;
放蕩、縱放),列子之簡明,可以使以開滌智識,
感發意趣。如是則術藝既廣,而更欲以括其流也,則有《呂覽》之賅(ㄍㄞ;
充足、完備的)洽,《淮南》之環瑋,合萬物百家以汎濫厥辭(其文章),
吾取其華而不取其實(取其文章文辭而不取其思想內容)。
如是眾美既具,而更欲以盡其變(文章變化)也,
則有《山海經》之怪豔,《洪範傳》之陸離(參差分散的樣子),《素問》、
《靈樞》(黃帝內經的篇名)之奧衍精微;
窮天地事物,以錯綜厥旨,吾取其博而不取其多。凡此者,皆太史公所遍觀以資其業者也,
皆漢人所節取以成其能者也。
以之學道則幾於雜矣;以之為文,則精多而用愈不窮。所謂聚千古之心思才力而為之者也。
而變而出之,又自有道。食焉而不能化,猶未足為神明其技者也。有志於文章者,
將殫精竭思於此乎?抑上及《史》《漢》而遂已乎?將專求之八家而安於所習乎?
夫《史》《漢》之於八家也,其等次雖有高低而其用有互宜,序有先後,非先生莫能明也。
且夫八家之稱何自乎?自歸安茅氏(茅坤,明代歸安人,
首先提出唐宋八大家的說法)始也。韓退之之才,上追揚子雲,
自班固以下皆不及,而乃與子由(蘇轍)同列於八家,
異矣(令人奇怪了)。韓子之文,
冠於八家之前而猶屈(委屈);子由之文,
即次於八家之未而猶慚。使後人不足於八家者,蘇子由為之也;使八家不遠於古人者,韓退之為之也。
吾鄉望溪先生(方苞),深知古人作文義法,其氣味高淡醇厚,
非獨王遵岩(王慎中)、
唐荊川(唐順之)有所不逮,
即較之子由,亦似勝之;然望溪豐於理,而嗇(ㄙㄜˋ;
狹小,小氣)於辭;謹嚴精實則有餘,
雄奇變化則不足;亦能醇(純粹)
不能肆(縱橫)之故也。
夫震川(歸有光)熟於《史》《漢》矣,
學歐、曾(歐陽修、
曾鞏)而有得,卓乎可傳;然不能進於古者,
時藝(指近於八股的應試文字)太精之過也;
且又不能不囿於八家也。望溪之弊,與震川同。先生所不取者,
其以此與?然其大體雅正,可以楷模後學,要不得不推為一代之正宗也。學《史》《漢》者,
由八家而入;學八家者,由震川(歸有光)、
望溪(方苞)而入,不誤於所向。
然不可以律(規範)非常絕特之才也。
夫非常絕特之才,必盡百家之美,以成一人之奇,取法至高之境,以開獨造之域。
先生殆(大概)有意乎?
其不安於同然(同代文人)之嗜好,
宜也。方將摩崑崙之高,探渤海之深,煥雲霞之章,揚日星之色,
恢決隄破藩之識,奮摧陷陣之力,用之於一家之言,由是明道修詞,以漢人之氣體,運八家之成法,
本之以《六經》,參之以周末諸子,則所謂爭美古人者,庶幾(相近、
差不多)其有在焉!然其後先用力之序,
彼此相互之宜,亦不可不預熟也。芻蕘(ㄔㄨˊ ㄖㄠˊ;
謙稱自己是草野鄙陋的人)之見,皆先生所已知;不揣固陋,瀆陳左右,且以當面質也。
近日斯文寥落甚矣,唯先生可聞斯言,唯開敢為此言。伏維恕狂簡(
志向遠大而行事粗略)之咎,而加之以教,幸甚!
劉開(1781-1821),字明東,號孟塗,桐城人。曾受學於姚鼐。
論文主張本之以《六經》,推崇方苞為一代之正宗。所作散文,與其論文主張相一致。
亦能詩,著有《孟塗文集》、《孟塗遺詩》。有文集駢體文二卷、詩二卷,亦治經,
有《論語補注》三卷、《大學正旨》二卷、《中庸本義》三卷、《孟子廣釋》二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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