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鄉、睡鄉之境稍進(稍為更進去)焉,
則有餓鄉,王、蘇(王績著《醉鄉記》
;蘇軾著《夢鄉記》)二子之所未曾遊也。其土其俗其人,與二鄉大同而小異。但其節尚介,
行尚高,氣尚清,磨勵聖賢,排斥庸俗,則又醉鄉、睡鄉之所未能逮也。
昔者伯夷、叔齊(古代賢人,諫武王伐紂;
後恥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山)嘗造是鄉,愛其境,婆娑不忍去。鄉之人留之,群奉為主
,凡有過客,悉稟命辨別去留。孔子去衛適陳,
道經是鄉(孔子曾困阨陳蔡之間,七日不得食,
面有飢色)。伯夷率鄉人郊迎伏謁,禮甚恭,欲以主位讓。孔子不顧,
然亦重違(難違)其意,乃偕諸弟子為
停驂(馬車)者七日。其後孔子之徒,
如曾子、子思、原思輩,或三旬九回
,或併日(兩天)一歸,
大抵與夷、齊兄弟甚相得。於陵仲子,矯廉於齊,齊人
疑之,仲子投是鄉三日(於陵仲子,避
兄離母,不食三日;孟子認為仲子是偽君子),欲親伯夷,夷笑而麾之
曰:「避兄離母者,非吾徒也。」仲子慚而去。漢周亞夫慕是鄉高義,
棄通侯之尊,徒步款(叩門)里
門,伯夷蹙額曰:「亞夫粗人,豈足以居此!但彼既來,亦不可
拒者(周亞夫遭誣陷欲謀反,被捕下獄,
五日不食而死)。」顧左右,即於里門別構數楹(柱子;
此指房間)與之,亞夫樂焉。未幾
,而幸臣鄧通,亦貿貿然往。伯夷、叔齊勃然大怒曰:「吾鄉固
清白世界也,豎子敢來相辱!」(鄧通,漢文
帝幸臣;景帝時,鄧通被告發私自鑄,家財盡沒入官府)命左右擠出數十里外撲殺之
,而延(邀請)晉處士陶潛以
高風蕩滌羞穢。潛亦捨彭澤令,與夷、齊交,稱莫逆焉
。然潛性放誕,不能安,
每越境與王無功(王績,字無功;
好飲酒,著有《醉鄉記》)遊,夷亦不禁。梁武帝為侯景所迫
,逃入是鄉(梁武帝遇侯景之亂,不得食
,餓死於臺城)。伯夷不納,因叩頭力請,不肯去。卒免候景之
刃。夷懼為天下逋逃藪(ㄅㄨ ㄊㄠˊ ㄙㄡˇ;
罪犯逃亡時躲藏的巢窟),爰集鄉人,更訓典,嚴條約,日出數十人,要於路以覘客。
凡有聖賢豪傑,孝子忠臣,高人義士,辱親敝鄉,迎之致敬,無敢失禮。其為賤隸鄙夫,
亟撲殺之里門之外。至於富貴庸人,亡命至此者,亟遣之去,無辱脣齒。自是之後,遊者日以眾,
不得入者亦日以多。為所致禮周旋,去來任意者:
若唐韓愈、宋呂蒙正、范仲淹而外,
代(每個朝代)不過數人焉。
近世士大夫人,罕有得其門而入者也。
吾友黃越甫,嘗遊是鄉,歸為余言:「此中有佳勝,非俗人所知。」余
初未以為然。年來,偕越甫聯袂(ㄌ|ㄢˊ ㄇㄟˋ;
衣袖相連。比喻進退行止一致)而往,未半途,覺道路險巇(ㄒ|ㄢˇ ㄒ|;
比喻艱難危險),若不可耐。復勉強前行,忽爾氣象更寬
,別有天地。其山茫茫,其水淼淼(水勢廣闊無際的樣子),
渾渾噩噩(迷糊不知事理),
忘貧富貴賤。三光(日月星)如飛彈,
大塊(大地)如轉圜(ㄓㄨㄢˇ ㄏㄨㄢˊ;
轉動圓形的器物。比喻順暢迅速)。俯視王侯卿相,
不啻(ㄅㄨˋ ㄔˋ;如同)螻蟻之尊,
持粱齒肥,醉飽欲死,殊覺可憐莫甚焉!伯夷、叔齊皆為余
言是鄉來歷,及君子之至於斯者。且言:「彼未入時,虞帝、大舜及商臣傅說、膠鬲,
皆流連是鄉;後又有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諸公(以上
這些人在成功之前,皆曾困頓貧窮),謁吾徒而來請。蓋天將有意於是人,必先使閱歷是鄉,以境益之(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二君其亦然乎?」余笑而不信。但樂鄉人不余拒也,輒數日一往。往則與夷、齊上下議論,
盤桓(逗留)盡興而歸;深以為二人獨得之祕,恨王無功、蘇子瞻之不獲從吾遊也。士之不自菲薄,
有志是鄉者,自行束脩,吾將誨焉。
藍鼎元(1680∼1733),字玉霖,別字任菴,號鹿洲,福建漳浦人。博覽群籍,年17已泛海閩
、浙沿海諸島。1703年拔童子試第一,先後受知於福建學政沈涵、福建巡撫張伯行,擔任講學
及纂訂先儒諸書的工作。後鄉試屢屢不
第,惟其才能名聞遐邇。1721年5至7月臺灣發生朱一貴事件,乃隨族兄南澳鎮總兵藍廷珍平臺
,擔任機要秘書。著有《東征集》6卷、《平臺紀略》1卷、《鹿洲初集》20卷、《女學》6卷、
《棉陽學準》5 卷、《鹿洲公案》2卷等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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