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維（發語詞）正德四年（西元1509年）秋月
二日，有吏目（明代各州的僚佐小官）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
攜一子、一僕，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余）從籬落（笆）間望見之，
陰雨昏黑，欲就（趨往）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
遣人覘（ㄓㄢ；探視）之，已行矣。
薄午（近中午），有人自蜈蜙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
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屍）三焉；則其僕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率）二童子持
畚鍤（ㄅㄣˇ ㄔㄚˊ；挖運泥土的器具）往
瘞（｜ˋ；掩埋）之，二童子有難色然。
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地穴），
埋之。
又以隻雞、飯三盂（ㄩˊ；盛食物或漿湯的容器），
嗟吁（ㄐ｜ㄝ ㄒㄩ；表示感嘆的語氣詞）涕
洟（ㄊ｜ˋ ｜ˊ；鼻涕和眼淚）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是；此）何人？繄何人？
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中原）之產，
吾不知爾郡邑，爾胡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
古者重去其鄉（不輕易離開家鄉），遊宦不踰千里。
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
胡為乎以五斗而易（交換）爾七尺之軀；又不足，
而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爾誠念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
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ㄘㄨˋ ㄖㄢˊ；憂愁的樣子），
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ㄅㄢ；攀爬）援崖壁，
行萬峰之頂，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
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悲傷）也！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ㄏㄨㄟˇ；毒蛇）如車輪，
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
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只有）天
則同。異域殊方（與中原地區不同）兮，環海之中。達觀隨遇兮，奚必予宮（房屋）。
魂兮魂兮，無悲以恫（ㄊㄨㄥ；疾苦）！』」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遠離鄉土的人）！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ㄘㄢ；乘､駕）紫彪（紫色小虎）
而乘文螭（ㄔ；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動物）兮（比喻乘駕車輛），
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
道傍之冢纍纍（ㄌㄟˊ ㄌㄟˊ；繁多、重積的樣子）兮，多中土之流離兮，
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栖（ㄑ｜；休息）兮！
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惡鬼）於茲墟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