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司馬遷之父司馬談)既掌
天官(司馬貞˙索隱:天文有五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
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
上會稽,探禹穴,闚(窺)九疑(山名。在湖南省藍山縣西南),
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
觀孔子之遺風,鄉射(古時州郡長官於春秋兩季以禮會民,習射於州序)鄒、嶧;阨困鄱、薛、彭城,
過梁、楚以歸。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
南略邛(ㄑㄩㄥˊ)、笮(ㄗㄜˊ)、昆明,
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
卒。而子遷適使反,見父於河洛之間。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
也。自上世嘗顯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復為太史,
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
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
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
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
爰(發語詞,無義。)及公劉,以尊后稷也
。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脩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
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
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紬(ㄔㄡ;綴集)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
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紀。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
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
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姚苧田:假壺遂一問,
發明作史之由)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
『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
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
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
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
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
政;《詩》記山川谿(溪)谷禽獸草木牝牡(ㄆ|ㄣˋ ㄇㄨˇ;動物
的雌性與雄性)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
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
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
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豪釐,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
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
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
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
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
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
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
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
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
欲以何明?」
(姚苧田:再著此問,是周璇本朝之法,不得不爾,實非正旨)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
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
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
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
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
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
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
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姚苧田:明明自比春秋,而轉謬他人之問,一閃入妙)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歎曰:
「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
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阨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
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
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
至于麟止,自黃帝始。
(姚苧田:以武帝元狩獲麟,聊據作竊比春秋之一證,故云獲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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