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張耳陳餘列傳,主旨在寫變質的友誼)
張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時,及魏公子毋忌為客。張耳嘗亡命游外黃。
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歸)父客(父親故時賓客)。父客素知張耳,
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女聽,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張耳
是時脫身游,女家厚奉給張耳,張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為外黃令。名由此
益賢。陳餘者,亦大梁人也,好儒術,數游趙苦陘(集解張晏曰:「苦陘,漢章帝改曰漢昌。」)。
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陳餘非庸人也。餘年少,父事張耳,兩人相與為刎頸交。(索隱崔浩云:「言要齊生死,斷頸無悔。」)
(張耳、陳餘始為刎頸之交,而終反目成仇,相互殘殺,可惜、可嘆、可悲。)
秦之滅大梁也,張耳家外黃。高祖為布衣時,嘗數從張耳游,客數月。秦滅魏數歲,
已聞此兩人魏之名士也,購求有得張耳千金,陳餘五百金。張耳、陳餘乃變名姓,
俱之陳,為里監門以自食。兩人相對。里吏嘗有過笞陳餘,陳餘欲起,張耳躡之,使受笞。
吏去,張耳乃引陳餘之桑下而數之(責備)曰:「始吾與
公言何如?今見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陳餘然之。秦詔書購求兩人,兩人亦
反用門者以令里中。(索隱案:門者即餘、耳也。自以其名而號令里中,詐更別求也。)
陳涉起蘄,至入陳,兵數萬。張耳、陳餘上謁陳涉。涉及左右生平數聞張耳、
陳餘賢,未嘗見,見即大喜。
陳中豪傑父老乃說陳涉曰:「將軍身被堅執銳,率士卒以誅暴秦,復立楚社稷,
存亡繼絕,功德宜為王。且夫監臨天下諸將,不為王不可,願將軍立為楚王也。」
陳涉問此兩人,兩人對曰:「夫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罷
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財。將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也。
今始至陳而王之,示天下私。願將軍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國後,自為
樹黨,為秦益敵也。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彊。如此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
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則帝業成矣。今獨王陳,
恐天下解也。」(正義解:言天下諸侯見陳勝稱王王陳,皆解墮不相從也。)陳涉不聽,遂立為王。
陳餘乃復說陳王曰:「大王舉梁、楚而西,務在入關,未及收河北也。臣嘗游趙,
知其豪桀及地形,願請奇兵北略趙地。」於是陳王以故所善陳武臣為將軍,邵騷為護軍,以張耳、陳餘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趙地。
武臣等從白馬渡河(索隱案:酈食其云「白馬之津」,白馬是津渡,其
地與黎陽對岸。),
至諸縣,說其豪桀曰:「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
會箕斂,(集解漢書音義曰:「家家人頭數出穀,以箕斂之。」)以供軍費,
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
不相安。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家自為怒,
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讎,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
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於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
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
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業,此士之一時也。」豪桀皆然其言。乃行收
兵,得數萬人,號武臣為武信君。下趙十城,餘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東北擊范陽。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竊聞公之將死,故弔。雖
然,賀公得通而生。」范陽令曰:「何以弔之?」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
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然而慈父
孝子莫敢倳刃(李奇曰:「東方人以物插地皆為倳。」)公之
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然則慈父
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弔公也。今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
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見武信君,可轉禍
為福,在今矣。」
范陽令乃使蒯通見武信君曰:「足下必將戰勝然後略地,攻得然後下城,臣竊以
為過矣。誠聽臣之計,可不攻而降城,不戰而略地,傳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謂也?」蒯通曰:
「今范陽令宜整頓其士卒以守戰者也,怯而畏死,貪而重富貴,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為秦所置吏,誅殺如前十城也。然今
范陽少年亦方殺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齎臣侯印,拜范陽令,范陽令則以
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殺其令。令范陽令乘朱輪華轂,使驅馳燕、趙郊。燕、趙郊見
之,皆曰此范陽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趙城可毋戰而降也。此臣之所謂傳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從其計,因使蒯通賜范陽令侯印。趙地聞之,
不戰以城下者三十餘城。
至邯鄲,張耳、陳餘聞周章軍入關,
至戲卻(集解蘇林曰:「戲,地名。卻,兵退也。」);又聞諸將為陳王徇地,多以
讒毀得罪誅,怨陳王不用其筴不以為將而以為校尉。乃說武臣曰:「陳王起蘄,
至陳而王,非必立六國後。將軍今以三千人下趙數十城,獨介居河北,不
王無以填之。且陳王聽讒,還報,恐不脫於禍。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趙後。將軍毋失時,
時閒不容息。」(索隱以言舉事不可失時,時幾之迅速,其閒不容一喘息頃也)。武臣乃聽之,遂立為趙王。以陳餘為大將軍,張耳為右丞相,邵騷為左丞相。
使人報陳王,陳王大怒,欲盡族武臣等家,而發兵擊趙。陳王相國房君諫曰:「秦
未亡而誅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賀之,使急引兵西擊秦。」陳王然之,
從其計,徙繫武臣等家宮中,封張耳子敖為成都君。
陳王使使者賀趙,令趣發兵西入關。張耳、陳餘說武臣曰:「王王趙,非楚意,
特以計賀王。楚已滅秦,必加兵於趙。願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內以
自廣。趙南據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必不敢制趙。」趙王以為然,因
不西兵,而使韓廣略燕,李良略常山,張黶略上黨。
韓廣至燕,燕人因立廣為燕王。趙王乃與張耳、陳餘北略地燕界
。趙王閒
出,為燕軍所得。燕將囚之,欲與分趙地半,乃歸王。使者往,燕輒殺之以求
地。張耳、陳餘患之。有廝養卒謝其舍中曰:「吾為公說燕,與趙王載歸。」
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餘輩,輒
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燕將見之,問燕將曰:「知臣何欲?」燕將曰:
「若欲得趙王耳。」曰:「君知張耳、陳餘何如人也?」燕將曰:「賢人也。」
曰:「知其志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趙養卒乃笑曰:「君未知此兩人所欲
也。夫武臣、張耳、陳餘杖馬
箠(集解張晏曰:「言其不用兵革,驅策而已也。」)下趙數十城,
此亦各欲南面而王,豈欲為
卿相終己邪?夫臣與主豈可同日而道哉,顧其勢初定,未敢參分而王,且以少
長先立武臣為王,以持趙心。今趙地已服,此兩人亦欲分趙而王,時未可耳。
今君乃囚趙王。此兩人名為求趙王,實欲燕殺之,此兩人分趙自立。夫以一趙
尚易燕,況以兩賢王左提右挈,而責殺王之罪,滅燕易矣。」燕將以為然,
乃歸趙王,養卒為御而歸。
李良已定常山,還報,趙王復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陘,未能前。秦將詐
稱二世使人遺李良書,不封,曰:「良嘗事我得顯幸。良誠能反趙為秦,赦良罪,貴良。」
良得書,疑不信。乃還之邯鄲,益請兵。未至,道逢趙王姊出飲,從百餘騎。李良望見,
以為王,伏謁道旁。王姊醉,不知其將,使騎謝李良。李良素貴,
起,慚(斬+心)其從官。從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趙王素出將軍下,今
女兒乃不為將軍下車,請追殺之。」李良已得秦書,固欲反趙,未決,因此怒,
遣人追殺王姊道中,乃遂將其兵襲邯鄲。邯鄲不知,竟殺武臣、邵騷。趙人多
為張耳、陳餘耳目者,以故得脫出。收其兵,得數萬人。客有說張耳曰:「兩君
羈旅,而欲附趙,難;(索隱案:羈旅勢弱,難以立功也)。
獨立趙後(索隱謂獨有立六國趙王之後代),扶以義,可就功。」乃求得趙歇,
立為趙王,居信都。李良進兵擊陳餘,陳餘敗李良,李良走歸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鄲,皆徙其民河內,夷其城郭。張耳與趙王歇走入鉅鹿城,王離
圍之。
陳餘北收常山兵,得數萬人,軍鉅鹿北。章邯軍鉅鹿南棘原,築甬道屬河,餉王離。王離兵食多,
急攻鉅鹿。鉅鹿城中食盡兵少,張耳數使人召前陳餘,陳餘自度兵少,
不敵秦,不敢前。數月,張耳大怒,怨陳餘,使張黶、陳澤往讓陳餘曰:「始
吾與公為刎頸交,今王與耳旦暮且死,而公擁兵數萬,不肯相
救,安在其相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軍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正義十中冀一兩勝秦)。」陳餘曰:「吾
度前終不能救趙,徒盡亡軍。且餘所以不俱死,欲為趙王、張君報秦(為你向秦報仇)。今必俱
死,如以肉委餓虎,何益?」張黶、陳澤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後
慮!」陳餘曰:「吾死顧以為無益。必如公言。」乃使五千人令張黶、陳澤先嘗(索隱崔浩云:「嘗猶試。」)秦軍,至皆沒。
當是時,燕、齊、楚聞趙急,皆來救。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餘人,來,皆壁
餘旁,未敢擊秦。項羽兵數絕章邯甬道,王離軍乏食,項羽悉引兵渡河,
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諸侯軍乃敢擊圍鉅鹿秦軍,遂虜王離。涉閒自殺。卒
存鉅鹿者,楚力也。
於是趙王歇、張耳乃得出鉅鹿,謝諸侯。張耳與陳餘相見,責讓陳餘以不
肯救趙,及問張黶、陳澤所在。陳餘怒曰:「張黶、陳澤以必死責臣,臣使將五千人
先嘗秦軍,皆沒不出。」張耳不信,以為殺之,數問陳餘。陳餘怒曰:「不意君
之望(怨責)臣深也!豈以臣為重去將哉?」乃脫解印綬,
推予張耳。張耳亦愕不受。陳餘起如廁。客有說張耳曰:「臣聞『天與不取,反受
其咎』。今陳將軍與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張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
而陳餘還,亦望張耳不讓(正義言陳餘如廁還,亦怨望張耳不讓其印),
遂趨出。張耳遂收其兵。陳餘獨與麾下所善數百
人之河上澤中漁獵。由此陳餘、張耳遂有卻。
趙王歇復居信都。張耳從項羽諸侯入關。漢元年二月,項羽立諸侯王,張耳雅
游,人多為之言,項羽素數聞張耳賢,乃分趙立張耳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國。
陳餘客多說項羽曰:「陳餘、張耳一體有功於趙。」項羽以陳餘不從入關,聞其
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縣以封之,而徙趙王歇王代。
張耳之國,陳餘愈益怒,曰:「張耳與餘功等也,今張耳王,餘獨侯,此項羽
平。」及齊王田榮畔楚,陳餘乃使夏說說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盡
王諸將善地,徙故王王惡地,今趙王乃居代!願王假臣兵,請以南皮為扞蔽。」田榮欲樹
黨於趙以反楚,乃遣兵從陳餘。陳餘因悉三縣兵襲常山王張耳。張耳
敗走,念諸侯無可歸者,曰:「漢王與我有舊故,而項羽又彊,立我,我欲
之楚。」甘公曰:「漢王之入關,五星聚東井。東井者,秦分也。先
至必霸。楚雖彊,後必屬漢。」故耳走漢(張耳選對邊,命運便不同)。漢王亦還定三秦,方圍章邯廢
丘。張耳謁漢王,漢王厚遇之。
陳餘已敗張耳,皆復收趙地,迎趙王於代,復為趙王。趙王德陳餘,
立以為代王。陳餘為趙王弱,國初定,不之國,留傅趙王,而使夏說以相國
守代。漢二年,東擊楚,使使告趙,欲與俱。陳餘曰:「漢殺張耳乃從。」
(除餘為何怨恨張耳之深也?這一錯誤決策,兩人友誼遂無挽回餘地,也埋下自己日後敗亡之種子),於是漢王求
人類張耳者斬之,持其頭遺陳餘。陳餘乃遣兵助漢。漢之敗於彭城西,陳餘亦
復覺張耳不死,即背漢。
漢三年,韓信已定魏地,遣張耳與韓信擊破趙井陘,斬陳餘泜水上,
追殺趙王歇襄國。漢立張為趙王。漢五年,張耳薨,謚為景王。子敖嗣
立為趙王。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后。
太史公曰:張耳、陳餘,世傳所稱賢者;其賓客廝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國
無不取卿相者。然張耳、陳餘始居約時,相然信以死,豈顧問哉(索隱按:
謂然諾相信,雖死不顧也。)。及據國爭權,卒相滅亡,何鄉者相慕用之誠,後相倍(背叛)之戾也!豈非以勢利
交哉?(張耳、陳餘並非真心交往,一見利益衝突,即反目成仇)
名譽雖高,賓客雖盛,所由殆與大伯、延陵季子(大伯、延陵季子皆重情義,能棄國位以讓兄弟)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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