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索隱韋昭云「留,今屬彭城」。按:良求封留,以始見高祖於留故也。)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祖父)開地(名字),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張良父祖,五世相韓)。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伏伺)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音;ㄆㄧ)。
良嘗閒從容(閒暇貌)步游下邳圯(音ㄧˊ;集解徐廣曰:「圯,橋也,東楚謂之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直言正也,謂至良所正墮其履也。)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鞋子)」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彊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索隱:業猶本先也。謂良先已為取履,故遂跪而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遲到),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篇)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從良匿。後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官名)。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者,皆不省(張良將兵法講給別人聽,那些人都不能明白意思)。良曰:「沛公殆天授。(劉邦大概是天縱英才。殆,大概,近也。)」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及沛公之薛,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
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集解徐廣曰:「即司徒耳,但語音訛轉,故字亦隨改。」),
與韓王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
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
西入武關。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嶢,嶢關。下軍,
古時大國分上、中、下三軍),良說曰:「秦兵尚彊,未可輕。
臣聞其將屠者子(聽說嶢關的守將是屠戶的兒子),賈豎易動以利
(市儈之徒,容易以利相誘。賈豎,對商人的鄙稱。)。
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啗(音ㄉㄢˋ;
以利誘惑他人)秦將。」秦將果畔(叛變),
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索隱謂卒將離心而懈怠)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逐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
「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
宜縞素為資(集解晉灼曰:「資,藉也。欲沛公反秦奢泰,服儉素以為藉也。
縞與素都是白色的生絹,引申為白色。指喪服或比喻儉樸)。今始入秦,即安其樂,
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
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
曰:「為將柰何?」良曰:「沛公誠欲倍(背)項羽邪?」
沛公曰:「鯫生(淺薄愚陋的人;小人。古代罵人之詞。鯫,音ㄗㄡ)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無納諸侯;
拒諸侯入關),秦地可盡王,
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
今為柰何?」良乃固要(邀)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
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後解(事情化解),語在《項羽》事中。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
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褎中,
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
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
而發兵北擊齊。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
又殺之彭城。良亡,閒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
復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
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隙;
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
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
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音ㄋㄠˊ;
削弱)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
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
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
莫不鄉風慕義(鄉,向。指嚮往其教化,仰慕其禮儀。),願為臣妾。
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
其以酈生語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
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為大王籌之。」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
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
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
「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商容,紂時賢人也)之閭,
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
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
偃革為軒,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
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
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
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
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彊,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
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
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
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
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
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
從復道(集解如淳曰:「復音複。上下有道,故謂之復道。」
韋昭曰:「閣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
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
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
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圊吽A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
上乃憂曰:「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
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
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
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
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倍河,
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
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
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
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歲餘。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
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筴,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
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
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閒,雖臣等百餘人何益。」呂澤彊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
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
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
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
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
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
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為盡力,其無功必矣
。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
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閒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
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彊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
上雖苦,為妻子自彊。』」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閒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
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
自彊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
「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彊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
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
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
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
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
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柰何!雖有矰繳(ㄗ ㄥ ㄐ ㄧ ㄠ ˇ,
係有絲繩、弋射飛鳥的短箭。),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
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
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彊秦,
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閒事,
欲從赤松子(索隱列仙傳:「神農時雨師也,能入火自燒,崑崙山上隨風雨上下也。」)游耳。」
乃學辟穀(即闢穀,是道士用來修身的一種方法,闢穀期間,不吃用火烹製的食物,
只喝水和吃一些天然的食物。一種斷食法),道引輕身(道教謂使身體輕健而能輕舉。
或指升天成仙)。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人生一世閒(間),
如白駒過隙(白駒,白色駿馬,比喻太陽;隙,縫隙。人生像白馬在細小的縫隙前跑過一樣。
形容時間過得極快。),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彊聽而食。
後八年卒,謚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黃石,
取而葆(寶;保護)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每上塚伏臘,祠黃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國除。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
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
夫運籌筴(音ㄘㄜˋ;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
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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